娥眉月高悬，柔软干燥的细沙堆叠出各种形状的沙丘，蔓延千里，风吹一夜即散，细沙飞扬坠落又形成新的形状。夜晚的巴丹吉林，所有光线都显得冰凉孤寂。

白天探险者和文青们信心满满地在公路上驰骋，从荒漠戈壁进入沙漠后，又兴奋不已地在骆驼上颠簸，但夜夜如期而至的黑暗能让热情迅速冷却，旅行的新鲜感随时间推移而渐退，不安慢慢上涌。风敲打着玻璃，车窗一阵阵颤抖，而月光总是冷漠无情，照在空空的压缩食物包装袋，风干的动物骨骸，也照在为一瓶矿泉水争夺厮打的人身上。征服自然是幼稚的，人类不是自然的敌人或朋友，只是自然衣襟一粒尘埃里的七十亿分之一。有时，即便与同路人争斗得你死我活，人们也宁愿抱作一团，哪怕互相猜忌和拖累，也不愿孤身一人在没有人、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一片荒凉的沙的世界里流浪。

这似乎可以解释加入者的目的，然而吴邪还是想听到他亲口确认。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走不可？”

“有人说，你们的终点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谁？吴邪握紧了刀柄。

汪家人？

——第四种可能？

汪家人将小孩送进沙漠，是和自己不谋而合，就像他计划让霍宇打入汪家内部一样，想让这小孩打入自己阵营内部？要是这样，他们就错了。通常情况下，吴邪不会留他的活口。

如果是胖子被物质化出来个小孩，吴邪顶多打包快递回去让他自个儿带孩子。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闷油瓶终于从门里出来，结果发现外面有不只一个他，更别提“别的他”还和被他的朋友所承认，吴邪想，他是不是该庆幸今天来的是十三岁的小孩，要是来了一个成年时期的人，他完全区分不出、怀疑不了，相当于汪家人成功制造了一个闷油瓶已经离开青铜门的假象。

那个人本来就辨不清自我在人间的形象和痕迹，假设出现了物质化的张起灵，那如果他消失，自己就真的不会发现了。

“你想清楚了，小孩。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如果一定要留，留下只能是你的尸体。你最好说实话，我很烦计划被打乱，但不代表计划之外的人出现了我就束手无策。你的话决定了我的计划要往哪个方向改。一旦超出了我所有的设想，我的计划可能因你终结。

“听着，我设想过无数遍这个计划，每一步怎么做，怎么改，后路和接应在哪里，就是他真的站在我面前，也阻止不了我。”

“吴邪，我不会影响你。”小孩开口。

“你不会？你在这里就是在影响我。”

“我没有要找的东西，也不知道你的计划，没有打乱的必要。”

吴邪摇摇头：“你站在这里，就是影响我，哪怕你保证什么都不做。”

小孩不再说话，仰着头看他。

良久，他说：“我继续走，活到走出这里的希望不大。”

“那是你的问题。”

“你可以杀了我。”

“不，除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不会直接动手，你在道德绑架。”这话和背上抵着的刀有些自相矛盾，但吴邪说得理直气壮，十分坦然。

小孩垂下了眼，轻声道：“好吧。”

如果真是张起灵呢？吴邪自问。不可能。他自答。十年之期未到就离开门里掺和到沙漠来，那他小子就真得罪自己了。

小孩对吴邪说：“拿开，我继续走。”

吴邪放开了刀。看着小孩转身，背后有一道细长的裂缝——被刃锋撕裂开的、露出白色的单薄里衣。

“你走去哪？”

“去找其他队伍。”

小孩走了几步，吴邪突然说：“不行，你站住。”他上前一把拉住小孩的肩膀，小孩转头看向他。背着光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的模糊方位。吴邪扶着他肩蹲下身来。

“我帐篷里那两傻子，我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从现在起这些人发生任何意外，都可能怀疑到你头上，注意是任何意外。不检查你的随身物品，不代表我对你放心。我们这九个人中没有谁是首领，只有指路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叫我吴邪。”

小孩微微蹙眉：“你不是吴邪。”语调平淡，难以听出是问句。

“吴邪是我常用的一个名字，我还有个名字叫关根，不同的人叫我不同的名字，你可以想个其他叫法，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吴老板也可以。”

吴邪站起身，把刀收回皮质刀鞘，走向风蚀蘑菇背面。

“跟上来。”

除了火和月光，四下漆黑一片，帐篷边守夜的男人看了他们一眼。最中间的帐篷被拉开，有人走出来，吴邪走进去。那人看着他，有些无措，向里面的吴邪小心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吴邪让他去其他帐篷，中途又改了主意，让那个叫王盟的男人带他进去。

小孩坐在帐篷开口处，这个位置离里面的三人距离最远，双层布料挡不住呼呼风声。

他一醒来就这么大，有过去的记忆，但与外面的世界对不上号，接他的人送他到地面上，让他去找一个人。

男人指向一张繁体地图上的红色记号：“这图你拿上，他目前在这里。”

那是中国的西部，他从未去过。

“你不需要知道他的样子，也不需要我带口信，有很多人和他长一样的脸，叫一样的名字。”

“我如何找出他。”

“他和他在全国各地的复制品们不同，他认得你，会不顾一切把你留下来。”

“不顾一切？”他感觉这个措辞有些奇怪。

“不然他就不是他了。”男人笑了笑，一脸疲惫。

“去找他吧，他会给你解释一切，你一看到他的终点就知道自己是谁、怎么做了，和他在一起你很安全。”——他安全不安全就不一定了。

他在地图上的记号附近找到两拨人，又悄悄离开了他们，首领不愿留他下来，队伍中的女人声音微弱地提议，让他随行，却问起他的父母和住处。“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在哪里跟爸爸妈妈走散的？”

吴邪的第一句话是：“我拒绝，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是谁让你来的？”

吴邪没问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他知道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认得，才不会在意那些本就有所了解的事。

“不要睡在出口，挡路。王盟，起来。”

王盟坐起身，从包里拿出两件厚外套，让他躺到桌边，给他搭上外套作被子，又把毛衣和清空的布包递给他垫着。

“小弟弟，将就一下。”做完这些，王盟缩回睡袋，重新在睡袋外搭上衣服。

“谢谢。”他对着黑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