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千金被开错了药,这话湘云是不信的。
柳氏派人把如海请回来,他听湘云说出事情,沉默了好久。
“那么,黛玉呢?”
柳氏告诉他,黛玉头昏,躺在床上睡了。
如海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必然是药方子开错了。”
“林大人是这样想?”在一屋子的沉默里,湘云冷笑。
林如海看了一眼湘云,“再找个大夫,另给姑娘开一服药。”
他面色平静下来,沉声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又转过去对柳氏说,“想来是玉儿在京城养的好,你收拾打点,等过了年,还送她回去吧。”
柳氏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在林如海面前也只能道一声是。
如海又要去看黛玉,出了正厅,没走几步,却被湘云叫住。
“林大人,我已经修书一封,在金陵请了一位大夫,想来黛玉这病,扬州城的大夫看不好的。”
如海回头,“你想做什么?”
湘云还穿着男装,负手站定,“黛玉在扬州城活不了,你林大人在扬州城也活不了,敏姑母的死,你释怀吗?”
如海心里一惊,“你!”
湘云定定看他,“早黛玉下码头的时候,不就被眼睛盯上了。”
如海默不作声,打量她。
好久,他收回打量的目光,“你,这时候,像极了前史侯。”
湘云心里翻江倒海,她说,“林大人,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说吗?”
如海笑了,有一种悲凉的意味,“请到书房。”
他想,人都是自私的,他为了玉儿,以后到了地下,便就面对不了那个曾经的至交了。
书房里,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
窗外有竹林,日光透过竹叶,撒到屋里,光影斑驳,割裂了屋里的人。
林如海的上半张脸埋在黑暗里,下半张脸打着光晕。
他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猜测吗?聪明的孩子。”
湘云眼神落在面前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其实是读书人常念的横渠四句,她说,“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迷我的眼睛,又正好,我读了一点书,识了一点字。”
又正好,没有一个长辈可以为她遮去这个世界露出的一点阴霾。
如海不知道怎么开口才最好,他想了想,“能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吗,湘云?”
“您是巡盐御史,自古盐钱不分家,钱嘛,是个好东西,上至天子,下至布衣,士农工商,谁不为它倾倒,”
“天子要放开手,盐利就要从太上皇那里拿来,您只是他试水的一把刀。”
如海顺着她的目光,看那墙上的字,在她的话语里思绪渐拢。
“我初来驾到扬州,盐引使连同几个同僚为我接风洗尘,他们给了我一个箱子,上面一层是各色小吃,”
“领头送来的,是扬州城最大的盐商,他说,愿大人在我扬州城如鱼得水。”
“我回了府,打开箱子,小吃下面是满满的黄金。”
“我气极,觉得受到了侮辱,一封信送到京城,送到了新登基的天子手上。”
“天子告诉我,第一,有多少收多少,第二,搜罗官商勾结的证据,将来一网打尽。”
“每年年底,林府去京城的船里,有一艘里,装的是真金白银和一本账本,它驶向天子的私库。”
如海微笑,“我以为天衣无缝,因为我和他们私下里一起吃喝女票赌受贿,可是有一天,我的儿子倒下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
“这是一种警告,我没有听,于是我的夫人也倒下了。我能收手吗?不能,天子不许,我读的圣贤书不许,我的心也不许,我只能把我唯一的玉儿送走。”
湘云看他,突然发现,他和黛玉的眼睛像极了,“可你没算到黛玉会受委屈,偷跑回来。”
如海说,“是啊,从京城到扬州,那么远的路,我的孩子自小娇养,贾府不放她,她怎么回得来呢?”
湘云想到了窝在马车里的人,被她带下车又带上船的人,笑意一闪而过,她站了起来,“我很喜欢林姐姐,她是我的朋友,我会护着她。”
如海满意了,他说,“直到她出嫁,你会一直护着她,对吗?”
“直到她出嫁。”
湘云推开门,告辞,如海仍然觉得火不够大,那么,他叫住湘云,添了最后一把柴,他说,
“前史侯外任云州,时年洪水泛滥,为救难民,放水入盐池,盐商损失惨重,第二年春,他病死任上。”
湘云不回头,往外走,她的鼻子有一点酸,眼睛有点疼,所以想哭,她想她莫不是也得了风寒,也该吃一点药。
如海看她走的这样决然,是了,他的黛玉有了一点保障,他死了,也就和前史侯一样,在湘云心里,成了英雄。
走到黛玉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光秃秃的枇杷树,正对着窗户。湘云站在窗户外,她伸出手想把眼泪擦了,却发现怎么都擦不掉,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突然,窗户开了一条缝,黛玉苍白的一张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被丫头们扶着,身上裹着被子,原本微笑的神情,喊,“湘云,我知道你在这里。”却看见湘云的眼泪时,顿住了。
她惶惶不安,“云儿,你怎么了?”
湘云抬起下巴,风从脖子里灌进去,眼泪模糊了眼睛,这样就不会流下来。
“我想我的爹爹了。”
黛玉僵住,因为湘云从来没有说过这话。是了,在荣国公府,她们都没爹没妈,现在到了扬州,她见到了爹爹,可是湘云还是什么都没有。
黛玉的眼红了,她温软的叫,“云儿……”
湘云用衣袖粗鲁的抹开眼泪,对黛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她说,“林姐姐,我、我其实,是很爱我的爹娘的。”
“虽然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脾性,爱吃什么菜,爱穿什么衣裳,”
“可我觉着,我还是挺想他们的。”
她说完这话,把那窗户合上,从外面进来,在炉子边上站了好长时间,烤的都有点发热了,才往里走。
黛玉见了她,拉她坐在塌上,一只手牵住她,另一只手拿帕子抹眼泪。
咽下哭腔,黛玉说,“我想一想,”她打量湘云,眼里是一片柔意,“你娘要是见了你这样,一定会用指头戳你,说,死丫头,做什么又打扮成这模样,给你做的那么多漂亮的衣裳不喜欢吗?”
“你爹爹会说,孽障,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是出去哪儿玩了,看打!”
“你娘就会搂住你,说,要打她,先打我,是我生的不好,又骂你,云儿,你怎么就不争口气呢!”
在黛玉的描述里,湘云微笑的畅想,其实一点儿也不真切,但是她很欢喜。
这样的描述,黛玉自然不是基于自己,她母亲贾敏虽疼她,但在扬州城,一向病歪歪,又为她的幼弟伤心,她只能每天看母亲躺在床上,喝药。
父亲林如海又忙于公事,见面也并不很多。
那么这样的畅想,若您一看,就知道是基于王夫人和贾政的,因为宝玉是黛玉所羡慕的,她总觉得宝玉的人生才是最好的,所以,出于一点私心,她想把这最好的也给湘云。
扬州城这边一番风雨如此,京城里又有不同。
一个贾母收到了如海的信,知道外孙女回了家,才放下心,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吩咐了贾琏,“过了年,春天还把你林妹妹接来。”
贾琏道是,回了家,王熙凤却又不高兴起来。只一点,贾琏在外,没人拘束,不知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沾一沾,心里都是对这男人的不放心,又是拈酸吃醋的女儿家心态。
贾政回府,带回一个消息,说是那位史侯,过了年就要外任了。人都称史家又要上一个台阶了,一大家子聚在荣庆堂,邢夫人说,“在京城不比在外地好?”
贾赦瞪她,“你懂什么!”言外之意,嫌弃邢夫人丢人。
贾母心情很好,娘家光辉,她当然高兴,细心解释给邢夫人听,“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城里官源拥挤,想升一个品阶实在是难,放到外头历练几年,有了一番建树,回来不就有由头往上升了。”
这下邢夫人才明悟,她说话一向是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咱们二老爷怎么没这个机会呢。”
贾赦听了,又觉得这个妇人蠢,又一想到贾政做从五品员外郎多少年了,不免想笑。
嘴刚一咧,贾母眼刀子就递过去,只能把手握拳挡在嘴边,咳嗽。
王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倒是宝玉心直口快,“做官有什么好,我就不想做官,自在的过一生不好吗!”
贾政憋不住想揍打这逆子的心,两个眼睛死死瞪着宝玉,宝玉脖子一缩。
但贾赦听了,觉得宝玉这话说的很上道,他们这样的人家,本就该吃喝玩乐,干嘛做那苦凄凄的官儿,便招手,“宝玉,来大伯身边吃果子,”见贾政还在瞪宝玉,他这做大伯的替宝玉瞪回去,两只眼睛也睁的大大的。
贾政一转头,见贾赦瞪他,又气又恼,只能跟自己说,跟这傻大哥气什么,不值得!
贾母又开口,“史鼐外任,是要把金陵一家子带走的,我舍不得湘云,还是要接过来。”
王熙凤争着说,“老祖宗不必操心,叫贾琏接林妹妹时,路过金陵一道接了云儿来。”
贾母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再一个大事就是借住的薛家姑娘宝钗过了年就要去选秀。贾母说,“既是亲戚,宝玉她娘和凤姐儿这个月裁衣裳,多给宝丫头裁两身,我这里有些好料子给她拿了去。”
王夫人替姐姐谢了又谢。但出了荣庆堂的门,脸子就冷了。
原来王夫人有一亲生的女儿早年送进宫里,至今光景未知。如今宝钗又要选秀,到底想到自家女儿,失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湘云:我会护着林姐姐,直到林姐姐出嫁?林爹,你太小看我了。哎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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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我完了,我爹又要送我回贾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