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湘云所言,她请的是金陵城里有名的圣手张先生。早年,太子天花严重的时候,也是他经手。
早天亮,门童开门,拿着扫帚扫雪,却有一个白发老人立于门前,自称金陵城来的张言晶。
忙请了进去,正好黛玉也起了床,如海欲奔府衙。
先是林如海于庭院里见着张先生,见他发须皆白,不由起敬,站了步伐,亲自把张先生领进偏厅。
炉子起着,张先生言语十分亲切,一点端子也没有。如海与之交谈,问先生高龄。
“而立之年。”
如海大惊,又细细瞧他,果真只有发须白,面上并没有很多皱褶,疑心这是什么病。
张先生火眼金睛,朝如海不变的脸色一瞧,微笑,站起身子,走到火炉旁。
不须臾,发须由白转乌,一副壮年男人的模样。
张言晶笑道,“一路风雪,染白了我的头发胡子,现如今,处于温室,可不就年轻回来?”
林如海心里想着,你先前也不像是被风雪糟蹋的模样,又见他精神奕奕,不免有做了一梦之感,想到倒像是仙术,返老还童一般。
张言晶又言,“早也是听过林府,多年前,我有一个朋友也为贵府姑娘上过府。”
林如海便问是谁,张言晶微笑不语。
不多时,黛玉与湘云一同出,低着头行礼,又到屏风后。
有丫头拿了小桌,架在屏风边,黛玉从后把手伸出,放在桌上。张言晶把脉不过一稍,收回手。在府里丫鬟的伺候下,写下方子。
如海因问到,“请教先生,吃这药可有冲突?”
张眼睛道,“吃什么不冲突,只是有几句要送给姑娘,”
“不必多思多虑,凡事看开。”
“不求事事圆满,顺应自然。”
黛玉道谢,如海说,“先生可留在府上,我叫人陪先生在扬州城转转。”
张言晶拂袖而去,“不必、不必,该走、该走,”又喊道,“湘云,你送我来。”
湘云闻言,对如海作揖,“我去送送张先生。”
从偏厅到门口一段路,张言晶并不多看湘云一眼,却和她说,“我还是那样的话给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湘云眼眸低垂,望着地面,“若果真如此,先生当初何必点醒我?”
她说,“我既醒了,又怎会甘心做那折子戏上一个人。”
到了府门,张言晶终于望向她,叹息,“痴、痴、痴。”
“你就此打住,日后再见吧。”
丢下这话,他迈步离开。后头丫头跑来,“老爷说,先生的谢仪还没拿……”她跑到门外,长街上空荡荡,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便是雪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不由回头问湘云,“云姑娘,张先生呢?”
湘云兴致不高,摆摆手,“走了。”
年三十晚上,黛玉与林如海团坐,柳氏亦坐,吃着饭菜,柳氏说,“云姑娘怎么不来一起吃?”
黛玉闷闷不乐,“我是硬拉着她来,她执意也不来,说这是本我们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她来,不伦不类。”
这个不伦不类触动了柳氏的心。
她自幼陪伴如海身侧,虽不比贾敏识字通墨,却衣食上无比体贴。贾敏过了门,每每饭桌上见到老爷夫人举案齐眉,她立在一旁,亦是个不伦不类。
这边林府一家人团聚,湘云的院子就显得格外清冷。翠缕被她打发走,一群同样年纪的小丫鬟亲亲热热把她带走,剩下的就是一屋子寒冷的空气。
湘云独坐案前,写的是《诗经》里的《蓼莪》,写及“无父可怙,无母可恃,”眼泪已落,又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把笔搁下,脸埋进手里,纸上的黑字被晕染开。
她这时候脑子里满是林如海说,“前史侯外任云州,时年洪水泛滥,为救难民,放水入盐池,盐商损失惨重,第二年春,他病死任上”,后面还有两句,湘云默念,“夫死妻随,独有孤女。”
春天万物复苏的时节,她的父母却死在春天。
湘云有时候恨父母,有时候恨自己,有时候恨身边一切人,现在,她无比痛恨的是这个王朝,这样腐烂的机器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为公者死,为私者生。
有为者投状无门,无为者坐享高台。
父子为敌,兄弟反目。男子出行天下吻香泽,女儿闺中偷读见山河。
有道是,“京城繁华地,轩盖凌晨出,”又有,“天子脚下多饿死。”
在这样寂静又寒冷的夜晚,她裸露的皮肤冰凉,血液和心脏却炽热。在这样孤单的时刻,她沉浸在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眼前是虚幻,这让她常常觉得自己应当疯了。
她这样难过的时候,有人却用手捧起她的脸。
黛玉吃了饭就往湘云院子里赶,院子里黑通通的,只有那一屋有暗暗的灯光。
她轻轻推开门,进入湘云的世界,把湘云从那一湾溢出的悲伤中捞起,捧着她的脸,看她的眼。
她说,“湘云,你为什么悲伤?”
“湘云,你悲伤,我也很悲伤。”
她用自己的帕子给湘云抹去湿痕,自己却掉了眼泪。
湘云反抓住黛玉的手,踌躇,“黛玉,我有许多话,说不出口,正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让我难受的不得了。”
黛玉不知道她更多的痛苦,本以为她是为双亲伤心。“湘云,说过我听吧,我求你说给我听。”
她把湘云圈在怀里,让湘云感受她腹腔的温热。
“那么,假使你知道一件你的道义所不容的事,你却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我要想做一件事,做与不做全在我的本心,只有愿不愿意,为什么会无能为力?湘云,你还没有试过呀。”
带着抽泣,湘云抱住她的腰,“一只蝼蚁可以推倒一座大山吗?”
黛玉笑,带着意气,“湘云,你看我,我这样的身子,这样的性子,”
“可我自小就认为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总认为我生来不是要迎合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需要我,”
“湘云,你不是蝼蚁,你并不藐小,你是一个人,一个读书识字,有思想的人,你的一切都可能被限制在这闺门中,除了你的脑子,而一旦你的脑子是自由的,那什么都限制不住你。”
“我说了你不要笑,我也有徐公之梦(徐霞客),我亦想看五湖,逛四海,邀日月为伴,饮风霜做酒。”
黛玉话说的多了,微微喘气,湘云站起来,把她压坐在椅子上,“黛玉,我喜欢你,喜欢你说的每一个字,喜欢你的思想,你的魂魄(灵魂)。”
“我认识一个人,他读圣人书,秉着达济天下的圣人心,却在官场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他和我说,读了那么多圣人书,最后却忘了圣人也是被他们打压,排挤在外的,可笑可笑。”
“黛玉,你说的对,我是一个人,没有无能为力的话,那么,我想去做,我想去撞南墙。”
湘云的眼里闪出奇异的光,她觉得黛玉是这天下最好的圣手,把她所有的伤治好。
没有林如海的话,她也心甘情愿,保护林黛玉。
她没有说出的话是,黛玉,湘云心甘情愿为你驱使。
可黛玉想的却不是怎么驱使眼前这个人,她并不担忧湘云会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高兴湘云不受缚数的追求某件事。
翠缕吃好喝好的回来,看见两位姑娘又哭又笑,摸不着脑袋。“林姑娘今儿还回去吗?是要歇在咱们这儿吗?”
湘云环视,她熄了炉子,屋里很冷。接过翠缕手里提着的灯笼,“我送林姐姐回去,翠缕,你不要跟出来了。”
黛玉身上当然是冷的,可她今天把话说出来,有开导湘云的话,也有她自己憋了许久的话,现下心跳的飞快,脸上有红晕,耳朵发烫,多么快活呀。
知己在侧,家人团聚,来去自由,外面黑暗里有寒风与雪,她身上有厚厚的斗篷,身前有湘云为她提着灯笼,前方是她温暖的院子。
黛玉快乐的走着,却突然落了泪,偷偷擦掉的时候她想,“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有如今日这样快乐的时候了。”
应了那句话,快乐的时候是短暂的,出了年,正月底,京城的船就来到了扬州城。
黛玉泪别父亲,林如海压抑住不舍,也许这就是他们父女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些日子总觉得是偷来的,他开始后悔没有再多陪黛玉,应当告几日假的,他都没有陪黛玉出去逛一逛。
贾琏说,“林姑父,且放心,一路上我会照顾好林妹妹。”他说完又看了眼湘云,原以为还要跑趟金陵,不想这个湘云也在扬州城。
湘云对上他的目光,笑道,“二哥哥,劳烦二哥哥了。”
直至分别,林如海最后一句话是给湘云的,他郑重道,“一路平安。”
这四个字说完,船走了,他决然的回头,不再看一眼。风云是变幻的,战争是打响的,他把舍予女儿的心丢掉,全注在这场争锋。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天子,看着前兰台大夫,今巡盐御史,他一手提拔,最是忠心的林如海遥寄来的信。
无关政事,只一句,
“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
扬州的寒风吹不到京城,它这样花团锦簇的面对四方来客。包容的接纳了扬州来的船。
到了京城入贾府,首当拜见贾母。
贾母被子孙坏绕,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叫她看的眼烦。
唯见了黛玉和湘云才有所动。她是个宽容的老者,并不追问黛玉出走,湘云相送的事,拉着好一番疼爱。
拜完贾母,又见过几个舅妈,嫂子,最后是宝玉和三个春。
彼时宝钗已不大出门见人,只一心想着选秀的事。三个姐妹又不大搭理宝玉,宝玉见这二人从扬州回来,尤其黛玉,感动的直念神佛。
探春笑他,“林姐姐不知道,你再不回来,宝玉就要收拾衣裳去扬州寻你了。”
黛玉不好意思起来,宝玉说,“玉儿,真的,我是要去寻你的,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那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他感叹,“你在扬州没有姐妹陪着,没有我陪着,是不是也很无趣?”
黛玉笑而不语,湘云拿眼瞧他,心里冷哼,她在扬州城乐不思归。
迎春指着黛玉,“我看不是,你们看玉儿是不是气色好很多!”
众人一看,果然不错。
这边才出正月,二月初六又是东府敬太爷大寿,又是好多热闹,其间,更有一段奇事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ps:黛玉和湘云那一段幼稚的对话,是我的一点想法,见笑啦~~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