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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五年人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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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旅居陇原,家中曾有异事。请道士至家,乃闻一怪谈,今讲与诸君。

八年一亥时,恰逢仲秋,张道怀于府中,做了一场白事。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无爱憎,无忧恼,不问前尘,但示鬼神,心结不可说。

三年了。

整整已三年,他寻不回慧娘。

生、死、真实、虚幻,生者终未还。

这场白事,只为赠一个远游的故人。

——崔妙识。

骨肉是崔妙识的骨肉,皮囊是崔妙识的皮囊,内里却早已不是他的慧娘了。

如今的“崔妙识”,是明媚的,眼中尽是生机。可他的慧娘,是冰冷忧郁的,没有缘由的孤独,甚至,享受孤独。

旁人因对世间万物有所留恋,所谓冰冷也多是清冷出尘。崔妙识不一样。她的冷,更偏向于冰。

霜雪无情。

张道怀曾在那双琥珀般的浅眸中,望见了一个茫然无助的俗人。那是他自己。

肉眼凡胎,何谈超凡。

他与她的初见,人若桃花半遮面。

张道怀出身嵬空氏部,承父学、习道术、兴相面、善风鉴、任玄师,以术法奉女皇。

蛮司王朝历来以女子为尊,神权至上,君权旁落。大祭司掌权,于深宫幽禁女皇三载有余,女皇自裁,大祭司后又拥皇幼女即位,且因好战喜弑杀,于七国之中,享“半面修罗”之号。

玄学世界,道法相通,今人以巫祝为首,奇门遁甲之学盛行。赤乌元年十月十五,临近蛮司王朝的圣日,张道怀奉旨随父入宫,在花团锦簇的洗心大殿,第一次,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他的慧娘。

他的,崔姑娘。

大祭司醉卧美人膝,修罗面具上的眼如潋滟春水,水中的神女正斟酒,轻纱敷面衣袖半褪皓腕灼眼,忽而予他满杯。

张道怀不敢接。半跪的姿态,极为卑恭,惹来大祭司一声嘲笑。

“既是美人予你,自当饮而敬之。”

于是张道怀低眉顺眼地接过酒杯,仍是不敢看赠酒之人,又因喝的匆匆,酒渍浸湿了衣衫。身旁的父亲噤若寒蝉,上座的祭司逗他如逗一个宠物,而那美人,漠不关心他的狼狈。

彼时的张道怀,不过十四岁。

屈于人下,便做凡人。长生不老、无病无灾、天地逍遥……所学此等无上妙法焉能救他出水火,于是仍为人臣,为奴为犬以供上欢。

张道怀终是抬眼,匆匆一瞥复而又落——他在那双琥珀眸中,望见了茫然无助的自己。

修行之人,怎受七情六欲之苦。

后来的张道怀知道,那美人是陇原崔氏的贵女,孤冷漠然,与生养她之人似客待主,看遍是是非非,却作壁上观。分明身在红尘里,偏偏脱俗天地间。

那样的崔妙识,是有一种倦怠感的。

神女不思凡,哪怕十丈软红繁华事,不及神灵半句真理言。纵有俗家千万厮缠,也只道过眼云烟。

临了走前,张道怀见她玉指勾了面帘,唇色嫣红,娇艳欲滴,那般绝色。可她不止有美貌,张道怀亦看到了她美貌之外的,遗世独立的性情。

自此,心上人为眼前人。

——此生不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赤乌十年隆冬,朝闻道。

——所谓天命,不过水中月、镜中花。

崔妙识醒来时,屋内未点一盏灯,她感受到手中有一异物,摊开手,借着月光可以辨别得出,这是一支发簪。晶莹剔透,由赠礼之人亲手制成,爱它者把玩良久,饶是梦中也不松开半分。

温热的,如同有情人的心。

一张床榻,一袭鸳鸯被,一对如意枕。

她成亲了。

可她的记忆,停留在了五年前,连同她崔妙识这个人,一并被遗忘在了时光中。她分辨不出现下是何等境地,更被困在这一方宅院。只能等,等她的“丈夫”归来。

一日、两日、三日,层层守卫固守此地……始终未见主人。崔妙识反倒从婢女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她”与他的故事。

原是英雄救美,原是红豆相思。天下七分,沙场闺门,那样聪敏的人儿为情所困,千里迢迢,一马一鞭寻那少年郎。战场厮杀,红盖头落下,血夜吻唇颊。

崔妙识自认她这一生,断不会有此胆魄。孤魂野鬼借尸还魂的怪谈那般多,怎附在她身上的这一个,叫她恨也恨不起,怨也怨不得。

可叹……可叹。

一扇屏风,隔了两个陌路人。

那男子平静而悲凉地立在屏风外,神色不见慌张,似是早已接受爱人不知何处去的事实。

“崔小姐。”他如此唤她道。

檀木椅,莲花座,屏风内的崔妙识身影入画,屏上菩萨驾孔雀,一夜贪卧法相山,唯有雀眼如炬。佛眼无慧敏,佛心无慈悲,仙人不渡,凡人不向仙。

“在下已有夫人,难再迎崔氏大小姐。”

“若小姐愿意,此地供小姐长久所居,你我只作客与主,我必以贵礼待小姐。”

他这话说的真切,引得仙人下了莲花座。

“公子的话,当真恩义。”

“可公子从进门起便不敢正眼瞧我,究竟是为何?”

“是怕触景伤情。”

“还是恨我……不是她?”

仙是仙,佛是佛,飘渺身,黄金壳。

昔年他也曾听说过崔妙识之名,在他未识那个“崔妙识”之时。崔家的大小姐,福慧双修,世人以为观音;后行道教之法,世人又以为仙者。可他如今看崔妙识,只觉她有种邪性。

偏执成魔、金光凡胎的邪仙,比不得他的夫人良善。

而他未曾想过,被禁锢灵魂的崔妙识,怎会良善。

无数个日夜,她的灵魂被囚在虚无的空间,白茫茫、静悄悄,四面皆是高墙。无数次,她清醒的灵魂企图挣脱枷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微笑、说话。

这具身体已不再受她掌控,甚至所有人,都将爱那个女孩。

自以为是的天真的女孩用感情将“崔妙识”从云端拉回了凡间,可有情有义,偏不是崔妙识所求。当年她离家修行,并非是一心向道,而是一心向自由。

——毫无羁绊的自由。

在“她”与崔家人谈笑风生的那一天,崔妙识便不再看人间。

眼前的男子想让她留在此地,是因为他在等他的妻;而她想要离开,只因为她贪婪着世间的一切,更渴望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五年前,我这具身体被人鸠占鹊巢。”

“不知你与这肉身欢好之时,所念所想究竟为何种模样?”

崔妙识少时阅《存真环中图》,经脉、胸腹、脏腑……皮肉尽可见此。那人骨之中,蕴含鲜活的生命,掌下雪团包裹着跳动的心。曾经,那颗心为崔妙识而动,后来于那男女秘戏之时,只作缱绻羡爱的情。

“她”驱赶走了她的灵魂,夺取了她的身体,却以她的名义行事,更是毁了她的玉洁冰清。

没有人去阻止吗?

没有人意识到那跟她大相径庭的人并不是她吗?

只怕是,故作不知。

只怕是,宁可如此。

而今来自异世的灵魂归于不知处,唯她,留在此境。

“我崔妙识,一心向虚无自然。”

“你,困不住我。”

宁为坤道与天地同葬,也不殒身于后宅。不知何时,崔妙识将袖中藏起的簪子抵在脖颈前,那一寸如玉的肌肤,霎时染上了红痕。妖冶的,如同印上一吻。

她看到,眼前的人低垂了眉眼不敢再看她。可她步步紧逼,他退一尺,她进一尺,直至逼到门前,男子的脚跟已抵上门槛。

“我方才问公子的话,公子许是没有听清,那我便再问你一次。”

“你与你的夫人,男欢女爱,借我的身体寻求灵魂上的共鸣,既然自认心中无愧,却为何不敢正眼瞧我?”

门外的仆婢随从皆作聋哑,在这困住她的一隅天地,崔妙识却更像一个主人。

“是你们,对不住我,却如此高高在上,好像在施舍我一般。”

“我为何要如公子所愿呢?”

“我死,她断然不会生。”

“我生,她才有可能活。”

“公子确定还要这样困住我吗?”

从她“夫君”府中离开时方觉,她竟从未过问过他姓名,如今回头看那牌匾,姓氏映在眼前,却好似过眼云烟。

崔妙识,不爱人间风月,又怎会将那人记在心。纵有肌肤之亲,也只作参破命数的苦难行。

她自少时便与家人极为疏离,这五年,他们有了亲近他们的女儿姊妹,更不会与崔妙识与共。血脉相连,又能哪般……

“崔妙识愿还血肉于父。”

“愿还骨于母。”

“自此,凡尘事泛泛,皆与我无关。”

说罢,硬生生剜下一段皮肉。

崔府之中,鲜血淋漓,天雷阵阵。

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虽念她者已寥寥无几,可是,还是有的。

“有的。”谁人笃信道。

“崔妙识,这世间仍有人爱你。”

人情冷暖皆看遍,那真正盼着她回来的人——张道怀。

崔妙识忽得落了泪,为这等在府门外一载又一载,只闻她出现便匆匆奔来的痴情人。

占卜问卦,窥见吉凶祸福;世事难料,困于阴错阳差。一个只敢在心里唤她慧娘的人,却为了她行邪术,周游列国将投胎夺舍之法参遍,宁受反噬也不悔一时。

他在日升月落中明了离别相思的孤寂,亦从那滴隐泪里寻到皮囊之下的灵魂。血肉铸就身躯,自幼时便得慧极必伤之命,偏又受情深不寿之苦。

崔妙识,是个疯子。

张道怀,亦不是个清醒人。

“崔姑娘……”

“你回来了。”

“是。”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张道怀,只求一个崔妙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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