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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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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马车从赵家离开,缓缓驶向宫城。

在进青龙门的时候,被刚巡视至此的赵辕拦了下来,要求盘查。

这位新上任的公车令,年岁虽不大,但极其重视律令,治下严明,行事谨慎。

驾车的车夫拿出的东宫令牌,他也不认,非要亲眼看过车中的人,才放心让其通行。

这也不怪赵辕没有眼力见,不通人情世故。毕竟这王宫半月前刚发生过一起逼宫。在守卫王宫之事上,他不得不小心以对,宁愿得罪人盘查,也绝不能让可疑份子溜入王宫。

身后的守卫都觉得自个这位少年意气的上峰,太过耿直不知变通,缺少毒打。

以他们如今的经验,见到东宫的马车和令牌,压根就不必细查。况且人车夫都说了,这里面坐着的是那位东宫美人。

但是赵辕依旧坚持,要确认入宫者的身份。

他们一致认为赵辕是在作死,这回铁定是要踢到铁板上了。

交谈的声音传入马车内。

面对这项无礼的要求,姬禾没有过多的反感。

因为赵辕要求查看马车的语气,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公事公办的例行检查,态度算得上和善。

在其位,谋其事,如此要求,不因人而异,一视同仁,说明那是个恪尽职守的人。

姬禾侧首对着叶槿一笑,“委屈你了,我们便配合一下罢。”

叶槿点点头,表示无碍和理解。

姬禾对外开口:“规矩不可废,那便有请公车令亲自搜查。”

宛若玉石相叩的动听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清冽悦耳,如聆天籁。

一帘之隔,站在马车旁的赵辕,听后抱拳一拜,肃声道了一句:“冒犯了。”

他动手挑开帘子,一双星眸快速地打量了马车内的空间。

宽阔的马车内,端坐着两位华服女子,率先映入赵辕眼帘的,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精致鹅蛋脸上略施粉黛,娥眉淡扫,肤如凝脂,眉宇间英气与娇气并存,盛满秋水的瞳中,凝聚着坚定有力的光华。

她身着浅杏色的直裾,发间只戴着一只小巧的白玉梳簪和一枚白玉长簪,腰间坠着一组环佩,双手交叠在腹前。衣着装饰妆容,皆简洁低调,但却比当初艳名满列国的赵国第一美人-珵环夫人,还要美的摄人心魄。

赵辕被这不小的美貌杀伤力震了一瞬,瞳孔骤然一缩,头脑中一片空白。

那日平叛,他拿下玄武门后前来找太子翦汇报战果,在天色将明的暗色中,远远见到了与太子依偎在一起的姬禾。彼时隔着点距离,他也没瞧见她的容貌。

此时见到真容,赵辕便知这位传说中的东宫专宠,果真名不虚传。

姬禾对上那双澄澈,而微微发怔的眼睛,淡声问道:“公车令可看查看清楚了?”

听到询问,赵辕愣愣点了点头,耳后有些泛红,也随即在瞬间回神。他连忙垂下目光,不敢多看,恭敬放下了帘子,扬声道:“放行。”

马车驶入宫门,宫道上,车轮碾过石板地,辚辚轻响。

赵辕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想,若那位恃宠而娇的东宫宠姬,去太子面前吹个枕边风告他一状,说他对她不敬,他今日大约是躲不过一顿军棍。

然而赵辕的担心并没有发生,十数天过去,他都没有收到任何的警示和责罚。

因为自这日开始,太子就并未回东宫;也因为姬禾也压根那把那次的拦车盘查当一回事,她不至于,更不屑于去和一个认真守卫王宫的禁军统领,计较这点小事。

叶槿暂居东宫后,与姬禾走得近,两人常常往来。

毕竟是臣子内眷,赵翦为避嫌,便从姬禾院中搬了出去,平日多留宿在宫中处理政务的殿内,连东宫也不大回。

姬禾十分珍惜这种独处的日子,平日与叶槿聊天作伴,偶尔两人一同去看自宫变后,受到惊吓就不怎么出门的芈颜。

芈颜经此一事,性子沉静了很多,从前娇憨圆润的面容,也清减了一些;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不少。她不再热衷找姬禾的茬,也不乐意同人交谈。

她们第一回来此,芈颜出于身份礼法,赏了一些今年上贡的新样式锦缎布帛,给姬禾与叶槿。

后来她们每每来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芈颜就要下逐客令,说自己要累了,要休息了。

*

自从赵烜叛乱,对自己弃若敝履,芈颜就觉得这世间没什么值得可信的。

她嫁的人,不喜欢她;她一心以为对自己真心相许的人,利用她。连唯一的倚仗,王后芈鹭也被除了执掌六宫之权。

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时至今日,芈颜还对赵烜耿耿于怀。

纵然他是死了,她对他还有一种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芈颜爱过赵烜,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她堂堂楚国公主,含着金汤勺长大,从小到大没吃过一丁点苦,受过一丁点罪。

偏偏在一个隐秘禁忌的情爱之事上,被伤透了心。

但她还不可向任何人言说,所有委屈伤怀只能背地里一个人消化疗伤。

开始她食不下咽,寝不安眠,躲在被子里,整夜整夜的哭。

后来伤心消退了一些,憔悴不堪的她,好不容易能睡得着觉了,却一闭眼就会做一夜的噩梦。时常梦见该死的赵烜冤魂索命,要告发与她的奸情,要将她带走。

这夜芈颜从噩梦中惊醒,她没有再被恐惧侵占心神,而是滋生出了憎恨和怒意。

芈颜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抓起软枕就往殿中漆黑的角落砸了过去,疾声厉色:“贱人,贱人!你给我滚,滚出我的梦境,滚出我的生活!”

守夜的掌事女官-知秋听到声响,连忙推门进来,看见芈颜寝衣单薄,赤脚踩在地毯上,眼尾泛红,胸口起伏,情绪激烈,一副盛怒又惊惶的可怜模样。

知秋上前拥着芈颜单薄的身躯,柔声安抚:“公主,公主可是做噩梦了?不怕,奴婢在,奴婢守着公主。”

芈颜听到这声公主,眼角噙着的泪花扑漱落下,她隐忍着哭意,问知秋:“经常梦见死去的人,要怎么办?”

“亡人入梦,多半是冤魂缠身,请巫师做场祭祀,安抚亡魂,便可消灾安神。”

芈颜凉凉开口:“若那个死人是身犯重罪的反贼呢?给他祭祀,且不说会牵连于我,一个反贼,他配吗?知秋,你莫要害我。”

知秋愣了愣,瞬间明白主子说的人是谁。

她跪地叩首,开口补救:“奴婢失言。既然是罪大恶极之人,自然是死有余辜,不配享有祭祀。奴婢知道一种秘法,将此人名姓生卒年日写下,埋入山岳,借助山水气运,可镇其魂魄,不得超生。那亡魂自然也就不会在梦中侵扰您了。”

芈颜伸指,抹去眼泪,去翻箱倒柜,随手找出一匹最外面的烟紫色锦缎。她用剪刀剪下一段,行步至桌案前,提起笔写下赵烜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她的字端正又飘逸,是从姬禾那里学来的。

从前还在楚国的时候,一次偶然,她发现姬禾写得一手好字,便要她教自己书法。

短短半年,她就将姬禾的字迹学得十分像。芈颜曾经凭借这手好字,被刁钻的楚国太傅嘉奖,免了她一年的抄书功课。

写完后微微晾干,芈颜将这块烫手的帛书用漆盒装好,交给了知秋,“既要埋入山岳可镇亡魂,那必然是越名气越大越有威力,赵国境内中皇山供奉着女娲庙,名气最盛,你明日便找时间出去,将此物埋入中皇山上。”

知秋接过,收入袖袋之中:“奴婢晓得了。”

芈颜在知秋的伺候下,重新躺下,她闭上眼睛,心道:“赵烜,是你先利用抛弃的我,别怪我心狠镇压你魂魄。你既然已死,就别再纠缠于我。从此你我桥归桥,路过路,阴阳两界,各不相干。”

*

得了芈颜赏赐的锦缎,闲来无事,叶槿便为腹中的骨肉开始裁布制衣。

她一个人做的寂寞,便在白日试图教姬禾女红,教她裁衣刺绣。

姬禾自小学什么都快,唯独此项精细的活,她从前没有学过,如今竟也学不来。

在叶槿的督促下,她花了一上午时间绣完了第一个成品,收完最后一针,拿剪刀剪断线。她展开看了看自己的成果,不由皱眉,一张绣帕上的刺绣歪歪扭扭,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难为了叶槿竟然能从一团杂乱的走线中,看出这是一尾青鲤鱼,然后夸她第一次绣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以后再多试试,就会越来越好。

姬禾忍不住笑了:“绣得丑成这样,还能不嫌弃我这个手残,叶娘子真是个妙人儿。”

叶槿放下针线,广袖掩嘴轻笑:“凡事都有第一次,等你手熟之后,便知道我此言非虚。”

师傅教得用心,姬禾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继续穿针引线,开始嚯嚯第二张绣帕。

叶槿随即满心欢喜的给腹中孩儿缝制衣衫鞋袜,边给姬禾讲述她怀孕的辛与甜。

姬禾没当过母亲,之前那个流掉的孩子,祂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不曾知道过祂的存在,故而她未来得及产生过一丁点的母爱之情。她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但叶槿母爱泛滥的模样,常常教她想起姬蘅。

姬蘅在生下赵登前,也曾天天为孩子缝制衣衫。

她故去后,宫人在她的寝殿,找出满满一箱折叠整齐的婴孩衣裳。从出生开始,登儿每个月龄,都有母亲为他一针一线缝制的相应大小的衣裳。

蘅姐姐临终时,交代她帮忙照看登儿。

登儿养在太后宫中,她这个姨母,确实愧对姐姐,对登儿疏于照看。想到这里,她也就燃起了要好好学裁衣的技能,将来代替姐姐,给她的登儿继续缝制衣裳。

这天入夜,姬禾忽念起至今都未曾找到姬蘅难产而亡的原因,以及给她下催产药的人,让她深感挫败和歉疚。

怅然间,挑灯在绣布上绘图的时候,她不由写下那三味药名:急性子、葵子、榆白皮。

本该是一张刺绣的布帛,顷刻之间成了帛书。

*

赵翦日理万机,许久不曾回过东宫。

这日傍晚,发觉落了一卷文书在姬禾院中的书房里,便命人去取。

宫人走了有三息时间后,赵翦又想着不如自己去取。

究其原因,他有段时日没见过姬禾了,正好趁此回去,顺道看看她。

行至东宫大门,赵翦与那取到书简,正要返还的宫人狭路相逢。

那宫人双手捧着书简,伏跪在地行礼。

昏黄的灯下,太子殿下脸上神情莫可名状,他道:“放回去。”

宫人不明所以,循令照做,急匆匆折返,捧着这卷烫手的书简放回书房原位。

赵翦悠然迈步回家,径直去了姬禾的寝屋。

灯下的她,认真缝着一块布帛,纤纤玉指捻针,长睫低垂,目光紧紧锁在手中之物上,颦蹙蛾眉,丝毫没有注意到踏步进来的赵翦。

赵翦只见过姬禾的手端茶时的柔顺,执书时的文气,弹琴时的雅致,以及上次宫变之中拔剑厮杀的凌厉。

还有……夜间伺候他时的缱绻。

此时此刻,她低头手捻针线,细心缝制东西的样子,还是他第一次见。

灯光照在姬禾左边的侧脸上,加上她正在进行的事,凸显她整个人十分温婉,身上也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宜室宜家之感。

如同民间寻常人家,妇人点亮灯火,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候丈夫归家。

赵翦心间一动,心脏宛若被暖流包裹,他停下脚步,不忍惊扰这派岁月静好,平静地站在数尺之外,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柔和,眼角眉梢都含了笑意。

姬禾专心致志,奈何越上心越紧张,手中针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思想,不由她控制。陡然手一抖,那尖锐针尖就扎进了手指上,忽地浮起一粒血珠,落在那好不容易裁制的洁白缎面上。

十指连心,指尖上的刺痛窜入心头,她条件反射地将被扎的手指含进嘴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男人的声音落入耳膜:“没事吧?”

硬朗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里响起,其中隐含了关切,从而听起来异常柔和,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心间,教她觉得心安。

姬禾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见一袭苍青深衣的赵翦,脚下步伐略急,迎了上来:“给我看看。”

她含指回眸,举动间蓦然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柔媚。分明面容若神女,神态却更像山精,充斥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夺命之美。

赵翦微微一滞,眼底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碎光,涌动着道不明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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