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恩最后一句话仍在他脑海中回响——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弗路亚深吸一口气，他睁开眼睛，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那个地牢，这一路上的路程浑浑噩噩，仿佛他一直处于这个阴冷潮湿，四周是粗糙的石板的地方。

每走几步就能听到水滴坠落的回响，他缓缓朝密室的铁门走去,每一步都踌躇不定。

来到门前,弗路亚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冰冷的门环。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慢慢打开一个缝隙。里面是一间小小的石室,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弱的女孩身影。

那就是芙卡·西尔,她抬起头来,两束月光从墙壁狭窄的窗孔中射进来,照亮了她的黑色长发。

“你来了。”她说，她抱紧膝盖说,“教会要处决我，对吗？”

弗路亚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她，半晌，他才开口问道：

“西尔小姐，死亡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死亡……？”芙卡思索了一会，“那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我好像死了很多次，但是我每次都会从黑暗中醒来，伤口迅速愈合。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开始。”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你说人们信仰神是因为在生命的尽头，他们迎接的就不是死亡带来的空虚和孤独，对于我来说，那或许更像是一种解脱和平静。因为那至少不会再次痛苦了。”

“我一直认为,死亡是可怕的。”弗路亚低声说,“它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和毁灭,对我而言,死亡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痛苦是生命的独有感官，所以我感觉活着。”

芙卡注视着弗路亚,月光下她的眼中透着悲悯。“所以你也害怕死亡是吗？”她轻声问。

弗路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是的，我不害怕死亡的痛苦和绝望，我害怕它的终结，以及随之到来的孤独。”

“我见过你。”

缩在角落里的半人半蜘蛛的粉发怪物抬起头来看他。

弗路亚站在她的牢房前，他轻轻嗯了一句。

她的裸露的黑色皮肤中，许多只大小不一的红色复眼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有一个长得跟你很像的人，在这里。我看见了，他把刀插进我姐姐的腹腔里。”

“对，你们都是从这出来的。她还活着。”弗路亚说道。

“这我当然记得。那时的我还只是一只蜘蛛而已。姐姐带着我逃出去的。我还记得她说她很喜欢一种晌信花的名字。所以就叫我晌信子。”

“嗯。”弗路亚应道。

晌信子红色的蜘蛛腿不满地在地上刮擦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歪着头看向弗路亚,八只红色的复眼中透出几分戒备:"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把我们当怪物对待,践踏我们的尊严。"

弗路亚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道:"我和他不同。"

晌信子发出一声嗤笑:"你当然跟他不同,你比他还糟糕!你明知这一切罪行还在坐视不管,你这个伪善的骗子!"

“……对。”弗路亚自嘲地笑了笑“从始至终，我就是一个懦弱的，无能的，伪善的骗子而已。”

“安弥瑞。”

“安弥瑞……？”

不知喊了多少遍，白发的少年才恍惚地抬起头，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判断从哪个方向传出的声响。

“你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弗路亚说道，虽然他知道安弥瑞已经完全接近失聪，教会的医生说他因为抽血过多和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安弥瑞茫然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但那双浅色的眼眸已经变得失焦和浑浊。

弗路亚轻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安弥瑞依然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弗路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弥瑞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弗路亚。他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在辨认着面前人的身份。

弗路亚心中一酸,他轻轻抚上安弥瑞濒死般枯槁的面颊,安弥瑞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不习惯别人的触碰。

“你是绿色眼睛的天使吗。”他虚弱地开口，声音微不可闻。“我见过你。在很久以前，它降临了。它展开六双洁白的翅膀，从此之中，我看到了一只绿色的眼睛。”

弗路亚轻轻摇摇头，虽然知道安弥瑞看不到。他将那句“不，我不是天使。我是你的朋友，弗路亚。”咽了回去。

《圣经》中的天使，肃穆，缄默，降临于世，俯瞰着众生。

“嗯，我是天使。”他伸出手来，抱着几乎痛苦而茫然的心情，“现在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冥冥之中，在快归于黑暗的一切中，我收到了‘天使’的感应。我想，我就快见到‘神’了”安弥瑞轻轻呢喃着，他搭上弗路亚伸出来的手。

弗路亚轻轻握住安弥瑞冰冷瘦弱的手,小心翼翼地扶他站起身。安弥瑞几乎脱力,只能依靠弗路亚搀扶着艰难地移动脚步。

他们沿着阴暗潮湿的地牢走廊慢慢前行,每走几步,安弥瑞就要停下喘息。弗路亚耐心地等待着,扶持着他继续走。

“我感受到，这是被囚禁和伤害的灵魂们的集合,他们在等待救赎。我听到他们微弱的呼喊,从遥远的地底深处。”安弥瑞虚弱地说,他病态的面容上透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神情。“这个世界太孤独了，我无时无刻都能听见所有人的悲鸣，所有人都是苦难的。”

“你孤独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由血肉组成的，可是每个人却成为单独的个体。”安弥瑞喃喃自语着，像是在问弗路亚，又像是在问自己。

弗路亚沉默不语。

“我感觉我的生命在流逝，这也让我得到了神的指引。神对我说死亡就是永生，我看见那些肉块了，你看，它们还在蠕动着，明明已经脱离表皮，却仍然活着。”

他朝那堆血肉抬起虚弱的手臂，指着那地牢的尽头。

那里有着堆积着形状不规则的肉块，在微弱的火光下，它扔在蠕动着，表面覆盖着浓稠的血液，它似乎不属于任何人类或生物，只剩下最原始的而诡异的生命力在其中游荡。

安弥瑞挣脱了弗路亚搀扶的手,虚弱地向前跌跌撞撞走去。弗路亚没有阻拦,任由安弥瑞已经走到那堆血肉旁边,他用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扭动蠕动的肉块,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这就是神迹。"他喃喃自语,"□□,这就是救赎。我终于明白了。"

那些血肉似乎在安弥瑞的抚摸下变得更加活跃,它们蠕动扭曲的速度加快了,表面覆盖的血液也变得更浓稠更红艳。

安弥瑞用手抓起一小块血肉,虔诚地凑到嘴边。刹那间，那团血肉仿佛拥有了意识一般，迅速张开血盘大口，将他吞噬了进去。

……

于是弗路亚看见了……从安弥瑞溃烂的伤口里，盛开出明艳的，如同红石榴般涌出的血肉，它们欢愉而哀愁，又像呼吸一样轻轻浮动着。

它们如同末日里洪水泛滥般，迅速蔓延了整个地牢。

“人类本来是脆弱的，是一团从母体分开出来的，拥有意识的血肉。所以人们孤独，人们悲鸣，人们痛苦。”在那团蠕动的，巨大的血肉之中，属于安弥瑞的声音传来。

人类本该就为一体，生死爱欲共存，腐烂而不朽。

我希望你可以快乐，我希望你可以拥有爱。

在子宫里，母亲的脐带缠住胎儿的脖子，于是胎儿便拥有了脖子上的痕迹。

贫民窟的□□把他生下来，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同时患有弱视的疾病。如获至宝的□□将胎儿捧在手上，破旧的《圣经》书上的教义画着受难的耶稣。

她肆意宣传这是上天派下来人间受难的“圣子”，终于引起教会的注意，她将胎儿卖给了教会，从此胎儿成为了教会收养的孤儿。

人们说，他和神共用同一个子宫。

人们给他的名字“Amir”，意思是爱和融合。

弗路亚从小就不喜欢那些神职人员。

那时，他正值叛逆的少年时期，教会和神学院的繁琐的教义让他厌烦。

在一次弥撒之中，他和往常一样，就像一只偷腥的猫独身在偌大的教堂里闲逛，无意间从教堂某个房间路过，敞开的门里，也是大片红色的墙纸。

他只是轻轻一瞥，那里面，穿着黑色衣服的神职人员站在一起，弗路亚却从那里面，看见了一个瘦弱的，白发灰眸的孩子，他最先看到的那孩子的脖颈上，是一道类似掐痕的痕迹。

他想起人们说他是奇迹，安弥瑞脖子上的掐痕是圣痕，他是神的孩子。

那是神圣而又诡异的场景。他自古讨厌神圣而又空乏的教堂，却对那逼仄的空间同样感到恶心。

那个白发灰眼的孩子却全程没有什么反应，像是真正的神一样，或许……他也只是个孩子，却没被教过那种痛苦的事情是没有必要的。也许他根本就没学会什么是痛苦，只是将痛苦作为如同正常感官般的感知。

恍惚间，对方那双灰色的，失焦的双眼看向他，却像看见什么似的，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他几乎马上是落荒而逃，但他听见对方在喊什么，伴随着那黏腻而又恶心的扭曲的怪物的声音。

“我看见了绿色眼睛的天使。”

他知道那是对方的幻觉，天使是什么，是拥有六双翅膀一只巨大的眼睛的神话生物。但或许在对方眼里，在那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的幻觉中。

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胆小的人类。昔日熟悉教堂的诸多拐角变得开始陌生，他不知道自己在跑向何方，只想远远将那亵渎的画面甩掉。

愤恨，痛苦，厌恶的情绪在他跑向后院的时候达到高峰而迸出，于是他扶着墙壁，终于呕吐了出来。

“圣子”被派遣于人世,便承受了众生的罪孽与苦难。

他是被选中的,背负着神的使命而降生。脖颈上的圣痕预兆着他不凡的命运,他将为世人的救赎而牺牲。

教会中的神职人员将他当作工具,挖掘他身上的神迹以满足权力的欲望。他们吸食他的血肉,他们为他制造苦难，他们划开他的手臂，身体，于是那些伤口变成了新生的“圣痕”。

他看到“圣痕”的伤口敞开，被割开的嫩肉，血红的组织和纹理沉默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