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路亚从未有一日如同那天一样在教堂的后院墙壁狂吐而脸色不好。以至兄他的长加德恩在那沉默的餐桌上难得开口询问，加德恩的声音比他想象得更加冷静也温和，他如同开玩笑一般说：“你不会是在怜悯他吧？”

怜悯。

他曾无数次在读不下去那些圣典中的枯燥的教义，那些博爱的，热忱的，拯救苍生的圣人。在他眼里是如此地空白而虚无。

而加德恩似乎总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中获得力量，从他坚定的神色中似乎获得了教义赋予的使命感和责任。他的热情和温和似乎可以打动所有人。

而如今从他嘴里听出那几乎戏谑的语气说出如同亵渎教义一般的话语。

这让弗路亚感到羞耻，或是气愤。好像自己的思想早就已经被这个大他五岁的兄长看透了一样。少年的敏感的自尊在这一刻破碎。

他捏紧餐勺，早就已经将父亲教他的餐桌礼仪忘光，他第一次猛地站起身，他大声地说：“我没有怜悯他，我只是……”

他怔住了，他说不下去了，于是他咬咬牙，只能丢下餐具愤然离去。

他的举动无疑是对兄长公开的不敬和职责。

弗路亚在这之后受到父亲的责骂。父亲是教会里地位较高的神父，一直期盼儿子们可以成为优秀的继承人，而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一直是父亲最看重和骄傲的孩子。他品学兼优，深得上级欢心，被给予厚望去代替父亲的位置。

信仰对于弗路亚是束缚，对于加德恩却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他是天生的政治家。

弗路亚在那之后变得沉默而寡言，他厌恶教会的虚伪，厌恶家庭的虚伪。他的父亲和兄长明明在外都是温和谦逊的形象,在家里确实如此冷漠。他们口里说着宽恕和爱,却将一个个孩子当做工具利用。

他一直活在兄长那过于优秀的阴影下，所以他开始逃避。他再也没去过那个教堂弥撒，而是在周围游荡。父亲对他仅有的期许也被耗得一干二净，干脆暂时放任他。

弗路亚再次见到安弥瑞是在一个阴冷的秋日。那天他像往常一样逃避着去教堂的弥撒,独自在后花园闲逛。

后花园很少有人来,只有些枯黄的落叶萧瑟地堆在角落。弗路亚漫无目的地踱着步,突然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就是安弥瑞,他抱膝坐在地上,脖子上那道可怖的掐痕清晰可见被白色的教道服遮住，在上面戴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

他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弗路亚的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神色恍惚而狂热。

弗路亚屏住呼吸,静悄悄地走近了些。他听见安弥瑞喃喃着“血之洗礼”“重生”之类的词语,声音低哑而虚弱。

这时安弥瑞注意到了弗路亚,他猛然抬头,那双浅色的眼眸直视着弗路亚,如同穿透了他的灵魂。

他没再说什么天使，而是直视着弗路亚，片刻，他才开口：“…你是谁？”

他似乎不认识自己了。

弗路亚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他在踌躇是否开口，最终压抑住翻滚的心情，他张开口：“…我叫弗路亚·科尔文。”

“弗路亚……”安弥瑞重复着他的名字，像是在感受着这几个音节的发音。“flyer……”

他的发音并不准确，于是弗路亚又问了一遍，才听清是“flyer”。

自由的，飞翔的意思。

他指着远处的树上，树杈上站着一只麻雀。在安弥瑞指着它的一瞬间，便展翅飞走了。

弗路亚看着它的身影，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教堂的钟声敲响,预示着弥撒即将开始。

弗路亚转身就跑,消失在后花园的小径尽头。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触,那个病弱的孩子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又如同在跟一个虚无的幻影对话。

他开始频繁地去后花园,有时安弥瑞会在那里,有时不会。当他们见面时,安弥瑞总是一副恍惚的样子,神色病态而狂热。他喃喃自语着弗路亚听不懂的话语,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弗路亚不敢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安弥瑞会突然看向他,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直视他,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像“幸福”“爱，神”之类。弗路亚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摇头。

直到有一天，安弥瑞并没有来。他独自站在后花园很久，听着教堂传来的悠扬的圣乐。他心不在焉地踢着落叶。却听见树底下传来轻微的猫叫。

弗路亚走近树底,果然看见一只小黑猫躲在树下的坑下。它浑身脏兮兮的,瘦弱得可怜,它的腿显然是折了一只，它努力地想要爬出这个坑，它抬头看向弗路亚,又轻轻地"喵"了一声。

弗路亚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只受伤的小黑猫。

“你在做什么？”是加德恩的声音。弗路亚惊讶地回头，看见兄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加德恩整理着他黑色的神父袍,神色冷静而从容。弗路亚有些心虚地站起身,支吾着没有回答。

他没有责怪弗路亚有关弥撒的事，而是瞥了那只坑底的黑猫一眼，他弯下腰，搬起周围一块较大的石头，“拿着。”

弗路亚惊讶地接过加德恩手中的石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加德恩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指向那只受伤黑猫的方向:“去,把它砸死。”

弗路亚震惊地看向加德恩,手中的石头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他看向坑底瑟瑟发抖,无助眼神的小黑猫,心中五味陈杂。

“可是......它已经受伤了,这么做不是很残忍吗?”弗路亚犹豫着开口。

“它只是一只肮脏的野猫,与我们无关。既然它受伤了,不如直接了结它的痛苦,不是更仁慈吗?” 加德恩淡然说道,“这就是爱的方式,结束它的苦难。”

弗路亚感到一阵挫败和愤怒在心中燃烧。他紧握着手中的石头,手心已经被其硌得生痛。他抬头看向加德恩,加德恩的脸上挂着一副淡漠的表情,那双和弗路亚相似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仿佛在观察一个无关紧要的事物。

“不,不是这样的。”弗路亚艰难地开口,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根本不明白爱和怜悯的真正意义。”

加德恩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爱和怜悯不是去结束他人的痛苦,也不是置之不理。而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减轻别人的痛苦,去理解和体谅他们!”说到这里，弗路亚已经喘着粗气。

加德恩走上前，抓着他的手腕一扭，弗路亚痛呼一声，手中的石头重重地落在坑里。

弗路亚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只觉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脊背蔓延开来。他的手仍被加德恩紧紧握着,兄长的力道大得可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捏碎。

石头砸在小猫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猫咪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尖锐而痛苦,直击弗路亚的心脏。他瞪大了眼睛,只见小猫倒在血泊中抽搐着,它柔软的肚皮已经被石头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坑,内脏流淌在外,惨不忍睹。

他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脸上，随后变得冰冷，他猛地喘息着，自己的脸上什么都没有，那只是吹过的风而已。

加德恩松开他的手，“所以呢，你要为它祈祷吗，弗路亚？你太自大了，你根本不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你救赎不了它。”他挂起几乎算是一个温柔的笑容，“对我来说，它现在是幸福的了，神会带领它去往极乐之地的。”

“在它死后，就不会有痛苦了。这就是怜悯。”他呢喃着，“所以你也不必怜悯那个孩子，因为他本来就是幸福的。”

“他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弗路亚颤抖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明明每天都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当中。你们却视而不见，甚至还要给他更大的磨难!”

"你太自大了,弗路亚。”加德恩的语气平静而笃定,他看着弗路亚泪流满面的样子,微微摇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安弥瑞本人,看他是否感到痛苦呢?"

弗路亚哽咽着,颤抖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你凭什么认为你比安弥瑞本人更了解他的感受?你不过是个局外人,却妄称自己理解他的痛苦。" 加德恩继续说道,"也许在你眼中,他每天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对安弥瑞来说,这或许就是他的使命,他甘之如饴。"

弗路亚哑口无言，反驳的话硬生生地吞了进去，他双拳紧握，转身跑开，加德恩没有追来。他一口气狂奔出教堂的大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呼呼刮过,将他的头发和衣襟向后猎猎作响。

他跑啊跑,直到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几乎抽筋。他终于停下来,扶着路灯杆喘息。路两旁的房屋在风中摇曳,天色已暗,只有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树影在风中摇曳着，如同纠缠在一起的黑色血管。

刚才的一幕仿佛一场可怕的噩梦,弗路亚浑身冰冷。

“不是的……那才不是爱，那才不是怜悯，那才不是仁慈。”他自言自语着，踉踉跄跄地在昏暗的街道上走着,路灯的光线时明时暗,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泪水仍然在眼眶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而可怖,仿佛所有的光明都被吞噬,只余下无边的黑暗。他曾经铁了心要逃离这个虚伪的家,逃离这些假惺惺的人。但此刻他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去。

寒风呼呼刮过,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抱紧了自己瘦弱的身躯,浑身战栗。那件黑色的修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死神的翅膀。他想扯下它,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但他做不到,他无法摆脱身上沉重的枷锁。

路边有一个小教堂,灯火通明。弗路亚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里面虔诚祈祷的信徒们。神父站在讲坛上,他的表情恬静从容,正念诵着圣经中的段落。

弗路亚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进去大喊大叫,告诉他们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和谎言。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们不会理解的。所以他只能站在外面,脸颊被寒风吹得生疼。

他再一次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月光如水。他曾经多么渴望飞向那片自由的天空,远离尘世的污浊。但现在他只感到茫然和疲惫。他不再确定起飞的方向,也不知道天空中是否还有一方净土。

弗路亚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慢慢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马车驶过,灯光划过,在他身上投下飞快掠过的光斑。他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不想让任何人看清他满脸的泪痕。

他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融化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