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无法忘记安弥瑞空洞的眼神,那副被摧残的濒死的躯体。他知道那里面蕴含的不只是□□的折磨,更是灵魂深处的绝望与哀愁。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被当成工具利用,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你幸福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站在那个花园里。

“安弥瑞。”弗路亚轻声唤他,声音哽咽。

安弥瑞像没听见一样,自言自语着:“血,需要更多的血......洗礼才能完成。神的使者啊,带我离开这漆黑之地......”

“安弥瑞。”弗路亚再次呼唤,这次他大声了些。

安弥瑞终于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弗路亚。

“安弥瑞,你......幸福吗?”弗路亚哽咽着问。

安弥瑞沉默了,他呆呆地望着弗路亚,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们,对你做了那些事......你觉得痛苦吗?”弗路亚再问。

“痛苦......”安弥瑞喃喃重复这个词,脸上逐渐浮起一丝恍惚的笑容,“不,那是神在重新塑造我,让我获得新生。痛苦意味着净化,我将为救赎众生而牺牲。”

弗路亚感到心头一片冰凉。安弥瑞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痛苦或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虔诚。他真的把那些折磨视作神的恩赐,视作自己的使命。

“可是,你也是一个人,也是有血肉的。”弗路亚颤抖地，试图解释说,“你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意志,也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

“不,”安弥瑞摇头,“我注定要背负众生的痛苦,这是我的宿命。神给了我这个使命,我心甘情愿。”

他的语气坚定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弗路亚哑口无言,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沉默。只有风吹过萧瑟的树林的声音。

“你哭了吗？”过了一会，安弥瑞的淡漠的眼神转向到他那边，“我能感受到你的悲鸣。”

“嗯……我只是……”他发现自己又说不出话了，他终于开始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圣典中所描述的“神性”。安弥瑞几乎已经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这种狂热的虔诚和牺牲。

他是自大的，他的兄长说得对。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弥瑞是幸福的。他之前无法理解安弥瑞的感受和处境，他现在却觉得那似乎已经开始遥远了。超越了他身为人类的认知。

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感觉到“神性”。虽然是这种绝望的方式。

或许，也是是或许。安弥瑞真的是“圣子”呢？

“请为我祈祷吧,但请不要哭泣。”他温和地说。“神的旨意是善良和仁爱的,我相信这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的,安弥瑞。”他哽咽着说。“我希望你可以拥有幸福。”

“我是幸福的。我可以听见神的意志，我可以感受到，我现在包裹在爱和幸福里。”安弥瑞微微一笑，那双无神的，灰色眼眸中几乎是平静而又悲悯的。

不，弗路亚没有说出来，那是我的意志。

弗路亚在那之后没有再缺席任何一场弥撒。他沉默寡言地跟随众人参加每一个仪式,朗诵每一段祷词。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没再提起他逃避弥撒的事,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但弗路亚知道,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他心中再无从前的叛逆和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绝望。他曾天真地以为可以逃离这一切,却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弥撒仪式上熟悉的圣乐响起,神父的讲道声热切地响彻每一个角落。弗路亚麻木地坐在长椅前,嘴里念着祷词,心却空空如也。他不再相信这些虚伪的仪式能带来任何慰藉,它们不过是一层华美的外衣,掩盖着丑陋的本质。

他的目光掠过身边虔诚祈祷的信徒,落在前排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那是安弥瑞,身着洁白的祭衣,脖颈上的疤痕隐约可见。他安静地跪着,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而恍惚。弗路亚知道,他早已丧失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意识,成为了某种更高存在的容器。

弗路亚轻轻闭上眼睛,心如死灰。他明白自己和安弥瑞之间横亘的,是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信仰的本质,是一个人对“神”的理解。而这种认知的差异,注定让他们无法相互理解。

黑暗中,他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那之后，弗路亚和加德恩一起进入了位于城郊的神学院学习。这里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年轻修士和神父候选人,将在这里接受长达数年的系统教育和训练。

神学院的生活极其繁忙和规律。每天清晨四点钟就要起床祷告,之后是朗诵经文、诵读讲道、参加弥撒等活动。神父们的讲课内容多半晦涩难懂,弗路亚时常感到迷惑和厌倦。

相比之下,加德恩则表现得十分投入。他朗读经文时语调流畅,经常被神父们表扬。他似乎对神学理论了若指掌,讲道内容也条理清晰。

弗路亚坐在台下,看着他的兄长如同一位真正的神职人员般从容不迫地站在讲台上。加德恩穿着整洁的黑色祭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神情严肃而从容。他朗读的语调平稳流畅,掷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饱含庄严的力量。

讲台下的学生们无不倾听,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就连一向严苛的院长老师,也露出满意的微笑。

加德恩解释神学理论的方式井井有条,配合圣经典故娓娓道来,让许多晦涩难懂的教义变得通俗易懂。

相比之下,弗路亚的表现就逊色许多。他不像加德恩那样熟稔圣经,也不太理解那些虚无缥缈的神学辩证。他朗读经文时语调平板,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屑。老师们都说他太过傲慢,需要反省克制。

弗路亚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台上兄长从容的背影。加德恩总是这样,无论什么事都能游刃有余,博得所有人的喜爱和认可。而自己就像他的影子,不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被比较的命运。

日复一日的比较和提醒,终于将弗路亚心中的叛逆之火压制殆尽。他麻木地重复着每一天枯燥单调的仪式,内心已经失去了斗争的勇气。他踏上这条路,注定只能守着空虚的规则行走到黑暗的尽头。

就这样,在加德恩引领下,弗路亚也渐渐成长为一位合格的神职人员。尽管内心依然敏感多疑,但面上却学会了如何展露出虚伪的温和从容。他朗读经文的语调也不再生硬,祷告时的神情也看似专注虔诚。

当弗路亚第一次穿上祭袍,站上讲台朗读讲道时,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从容有力,可是内心依然涌动着隐秘的不安。

这里的一切都如同精心设计的戏剧,而自己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色。

讲道结束后,弗路亚如释重负地走下讲台。经过第一排的时候，加德恩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进步很大,但还需努力。”

弗路亚躲闪着他的目光,低声回答:“是的,兄长。我会加倍努力的。”

为了逃避痛苦和空虚，他开始规划自己的生活。他强迫自己沉浸在繁忙的日常中，希望可以通过枯燥无味的工作来麻痹内心。

而加德恩很快就成为了神学院最受瞩目的学生。他沉稳勤奋,又富有同情心,深得师长喜爱。毕业后,他被任命为一间大教堂的神父,受到上级的重用和提拔。

与此同时,弗路亚被分配去了靠近帝都靠近贫民窟的小镇,成为那里的小神父。这个小镇贫穷,教堂破旧不堪,但是久违地，他感到一丝解脱。

教堂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修道院,收留了十几个四周七八岁的孤儿。这些孩子大多瘦弱苍白,衣衫褴褛,有的还带着伤。只有一个名为莱米斯的红发修女照顾着他们。

弗路亚发现自己是真正开心的。他开始关心这里的居民,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有一天,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弗路亚神父,您能不能来跟我来。”

弗路亚回头,是费里安·莱,一个八岁的黑发红眼的孩子,是修道院里最活泼好动的孩子。

“请讲,孩子。有什么困惑尽管提出来。”

弗路亚被费里安拉着手来到后院,看见惑嘉一个人站在大树下。惑嘉是个瘦弱的棕发紫眼睛的孩子,比费里安要内向许多。

惑嘉看见弗路亚和费里安来了,他有些无措。弗路亚微笑着走上前,蹲下身平视着惑嘉:“孩子,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惑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神父,我今天在花园里找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它看起来很可怜……我很心疼它,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它。”

弗路亚透过他往树下看去，那是一只麻雀，深黑色的眼珠此时无神地望着虚空,它的胸腹被野猫撕扯开来，尚且温热的脏器流落了一地，看来捕食者还未暗沉的血渍浸湿它深褐色的身躯。

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弗路亚看着地上的麻雀，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也是这样蹲在树下,面前是一个受伤的小生命。只不过那时候,它是一只黑猫,正痛苦地蜷缩在树根的洞里。

多年后的此刻,弗路亚的内心竟涌起同样的心痛和挣扎。他依稀看见少年时的自己,抱着沉重的石头,在加德恩的注视下颤抖。他还记得石头砸下的一瞬间,小猫凄厉的惨叫声。

无能的，温顺的，愤怒，痛苦。

安弥瑞指着树上的麻雀，那只麻雀很快就扑翅飞走，他说：“flyer。”

自由的。

他怀揣着最后的几乎怜悯的心情，对，他现在似乎可以理解怜悯了。

或许这就是爱吧，结束它们的痛苦。

于是他搬起一块石头，结束了那只麻雀的生命。

石头砸下的刹那，麻雀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随后就永远沉寂了。可怜的生物，在临死前对它的命运一无所知。

而自己为何不是这样呢，他也只是笼中之鸟罢了。

两个孩子沉默了，难得的，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注视着这场景。

半晌，费里安才轻声开口：“我们需要为它祈祷吗？弗路亚神父。”

“……不，不需要。它已经结束了它的痛苦了。”

弗路亚缓缓闭上了眼睛，多年前的加德恩的话回想在脑海，现在，他以一种微妙的心情理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