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安来接云寂和霖上山。

霖与云寂同乘一辆车马，出了云东镇。过了“云门山”石碑是山路，云寂改乘轿子，霖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走了好长一段，看到一群人站在写着“内门”的巨大石门下，翘首以待。

掌门回门，本该隆重恭迎。可此刻云寂昏迷，这是云门的最高机密。季清没敢声张，只带了十余名亲信候在门前。

轿子笔直往内门走，没有停下。李安等与季清行了一礼，季清回礼后转身看向霖。身旁众人也齐刷刷望着霖。

霖昨夜一夜没合眼守着云寂，而云寂犹如一尊会呼吸的木雕，始终毫无反应。霖习惯性摆出一副冰雕表情，以掩饰心中的不安和疲惫。目光只注视着前面的轿子，对众人视若无睹。

所幸霖出发前告知李安，自己不想太麻烦云门，有个干净房间，方便探望云寂即可。孙富贵在旁，听出霖不想被人打扰之意，赶紧回去转告季清及各位长老。此刻，虽然大家都对这个传说中掌门的贵人充满好奇，但代掌门传话不得打扰多事，大家只好远远看着，无人敢近前。

季清轻咳一声，想打声招呼，见霖如此，又咽了回去。一旁李安看不过去，走近霖低声说道，“这是我们代掌门季清。”

霖这才顿了脚步，对季清点点头，又快步跟上云寂。

季清看着霖那眉眼，心里针扎般一痛。除了眼睛是绿色的，这活脱脱一个林溪成年再世。待季清回过神，想对霖点头回礼，人已走远。

“他就这样。冷冰冰的。”李安走到季清身旁暖心解释道。季清再次点点头，已面色如常，带着一群人跟上前面的轿子。

一个时辰后，听涛殿。

霖被安排住在听涛殿的一间厢房里。离云寂的房间不近不远，无法时时看到，但走个几百米便到。

这是李安、孙富贵和季清商量了半天的结果。住远了，怕怠慢。住太近，又不合时宜。

霖的房中早早准备了瓜果小食，日常用品也是崭新的，看得出云门对自己颇费了一番心思。霖看着桌上的食盒，想到小鸡买的梨花酥忘记带来了，轻轻一叹。不知云寂情况如何，又不好显得自己太心急。霖思来想去坐不住，一个念头闪过，起身出了门。

这边云寂房里正是愁云密布。

药医殿掌事等都聚在房中，却各各愁眉不展，毫无头绪。季清看着云寂，险些掉出泪来。季清背过身，强忍情绪，命药医殿通宵达旦翻阅古籍，尽快研制医治的法子，才挥退众人，只留下李安和孙富贵。

“代掌门，听闻国师医术高明，过几日待他们上山来，可请她来看看。”孙富贵安慰道。

“按你们的说法，霖公子与掌门关系匪浅，在驿站时，他必然已请国师看过吧。怕只怕，国师也……”季清冷静分析着，说到后面忽然悲从中来，说不下去了。

令季清忧心的，除了云寂的昏迷，还有那个霖公子。李安对季清说，霖是云寂的恩人。孙富贵却说，霖是云寂的贵人。季清听得糊涂，但确信一点，霖对云寂很重要。刚刚见了霖那样貌，季清更是忍不住猜测云寂对霖的心思。云寂找了林溪四年都没结果，着急下山一趟，却跟回来一个相貌相似的霖。纵使云寂心性再坚毅，长久的孤独与绝望也足矣消磨一切。

季清没有奢望过云寂会钟情自己，只是卑微的期许可以默默而长久的守候。可扪心自问，若云寂再次喜欢上别人，哪怕只是一个替身，自己能否坦然面对，淡然放下呢？

孙富贵见季清情绪不对，赶紧识趣告退。只李安，安安静静守着季清。看着她越陷越深，陪着她落寞神伤，等着她放下回望的那一天。

“吃些东西吧。”李安的声音响起，季清才回神。刚刚看着云寂发呆，竟然忘记时间已近午时。

“霖公子可用膳了？”代掌门的身份还压在身上，季清打起精神，藏起儿女情长。

“用过了吧。霖公子说不饿，饭菜送到他房中了。”

“霖公子不在房中？”季清听出不对，仔细问道。

李安停顿了会，才答道，“霖公子此刻应该还在渟云亭。”

渟云亭。那是自己向往而不便去过的地方。季清忽然心里不舒服起来。即使告诫自己要清醒些，却还是忍不住对霖生了敌意。

“我回去了。你守好掌门，若他醒了，第一时间告知我。掌门昏迷期间，没我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看着季清远去的背影，李安忍不住为季清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主子，你快快醒来吧。

夜已深，霖依然站在渟云亭。

看着满池塘绿意盎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霖苦苦思索。

对了，这些或白、或红、或紫、或黄的层层花瓣中，应该有绿色的碗状果实。而这个果实，很好吃！

它叫莲蓬！

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心中还如此笃定？好像曾经在这里看到过，品尝过。

似曾相识。这种感觉从入了云门山就越来越强烈。从山脚下，到入了外门，经过内门石门，进了听涛殿。这条路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自己都似曾相识。这个亭子，就在自己以为的地方出现了。明明第一次来，脚却似早就轻车熟路。

这是林溪的记忆。霖陡然意识到，心里一紧。

霖的内心一直很抗拒林溪，总觉得是另一个人，不是自己。脑海中的偶然闪现的破碎画面，也是只浮光掠影，犹如台下看戏。

此时此刻，鲜活的感官与记忆深处的某些场景和情绪相互牵引呼应。霖忽而有了一丝迷惘。分不清谁是“我”？“我”又是谁？

霖如入定了般，陷入一片空茫。自己恍惚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在亭子里开心地边吃边笑，而身旁的那个男孩，一直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一阵夜风吹来，霖浑身打了个冷战。山里的夏天只带了丝丝凉意，可这钻心刺骨的冷却仿佛来自心底。

云寂！

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径直将霖带到了云寂的房门前。

李安远远见霖走来，微微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

刚刚李安给云寂擦拭身体，给他换衣服时，就发现手腕处的发带。这发带素白色，无花纹点缀，极为眼熟。而发带缠绕得极其平整仔细，还打了死结，显然是认认真真缠上，且不打算解开的。虽说白色是男女通用，但毫无样式可言，必然是男子用的，还是个疏于打理之人。再回想昨夜，霖是散发的。只怕主子对这个霖公子，已不是当林溪替身这么简单了。李安越想越心惊胆跳，仿佛发现了惊天绝密。

而昨夜霖对主子的态度也很是亲昵，不似之前。这段时间，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怕主子昏迷另有原因。李安第一次为自己如此见微知著、严丝合缝的推理折服。那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是遵从季清的话，不让霖进去见主子，还是……

李安思来想去，经历了多轮激烈的思想斗争，做了决定。

李安大声喊道，“你们都去殿外守着。没有代掌门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快去，快去！”

见大家都走了，李安对近在咫尺的霖视而不见，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自顾自说道，“好困，我要去睡觉了。”

李安停在自己的房门口，待霖进了云寂的房间，才开门进房，嘴里嘀嘀咕咕道，“主子最重要。况且，只有主子幸福了，我才可能幸福。”刚走两步，忽又停住，“糟了！”急忙转身又出了房门。

霖熟门熟路推开云寂房门，快步走到床边，却空无一人。

人呢？

霖的呼吸一滞，急忙奔出房门要去找李安，两人堪堪在门口对个正着。

“云寂呢？”霖一手擒住李安手臂，焦急问道。

李安用手指了指，“主子在隔壁房。”

霖看着李安指的方向，狐疑道，“这才是他的房间，为何住……”霖见李安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说多了，忙住了口。

“霖公子怎么知道？”云寂这些年一直住在林溪房间，下人们都快忘记云寂原本的房间了。而且掌门住哪间房，岂是一般人会知道的？

霖没有理会李安，径直走近隔壁房间。

刹那，霖的思绪再次停滞。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甚至桌上摆放的物件，都是这么的熟悉，仿佛它们本该如此。

“云寂一直住这里？”

“这些年，都住这里。”李安感觉古怪，依然老实回答。

“云寂……”

脑海卷起狂风海啸，无数的声音和画面，似翻滚的巨浪，前赴后继、劈头盖脸砸向霖。耳边仿佛有千万人在合奏，轰隆隆一片，只有一个声音是如此清晰而温暖。

林溪，林溪，林溪……一遍又一遍，一个男孩在不厌其烦的呼喊着。

而那男孩始终目不转睛看着的，居然是自己！

霖的嘴巴仿佛不受控制般，反反复复微不可闻的呢喃着，“云寂，云寂，云寂……”

李安跟在霖身后，见他一进房就连退几步，然后就站定不动了，嘴里却念念有词，吓得不轻。以为霖中邪了，抓住霖的肩头使劲摇晃，想叫醒他。

“霖公子!”

“霖公子!”

忽然霖身体一软，向前栽倒。李安快步上前，扶住霖。见他已经昏迷，急忙背回自己房里。

李安将霖放在自己床上，不知如何是好。焦急的走来走去，纠结是否要请药医殿的人来看看。正要抬脚出门，身后传来霖的声音，“李安，我头疼。歇一会就好了，不用担心。”霖说完又昏睡过去，留下一脸错愕的李安。

李安毛骨悚然盯着霖，又是摸头，又是把脉，霖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

这是什么情况？霖居然如此亲切的叫着自己的名字，还说“不用担心”？

这哪里是那个冷冰冰的霖，分明就是暖暖的林溪呀！

想到这里，李安心里一阵发毛。难怪主子对霖公子如此，就连自己，都有点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