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孩住的地方不大，屋内只够放下两铺床、一张桌子，夜里潮气重，被褥摸上去都是湿的，容瑾进去得弓着身子，方禛没注意房顶，进门时额头不小心撞到门楣，疼得他缩在角落。
屋内掌灯，光线薄纱般笼在周围一片，容瑾注意到屋内房梁上挂了许多钱串，少说也有七八贯，这些钱拿到阙都去花，至少能顶一家三口一年的正常开销。
他没想到永平的钱已经这么不值钱，这么多贯钱居然连几个孩子都养不起，可想而知当地官员不作为，从中谋了多少利，难怪永平死人归死人，那些不愿走的百姓估计还在做一夜暴富的黄粱美梦。
方禛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在小孩眼前晃了晃，朝着那些吊钱比了比：“小喜，我拿这个跟你换一吊钱，怎么样？”
“不会是漂白银吧？”小喜没说话，窝在他身边的大暑小声嘟囔了句，他缩在角落里快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认得漂白银，方禛心下一惊，下意识瞧了眼身边的容瑾，容瑾的视线从方禛手中的银锭移到他脸上，两人视线交汇。
漂白银是伪造银锭的一种方法，先用细丝银买布，让布商确认是真银后，再用五两重的漂白银充之，统共六百余两，但只有一百余量是真银，其余都是漂白银。
这种假冒的银元宝是在白银中掺入白铜，表面上看与真银锭一样，面有细丝，底部是蜂窝，很难分辨真假，只有用火烧去表面白银光泽，才能看出真假，遇火会露出死鱼般的白色，故称漂白。
也有其他伪造白银的办法，用铜或铁等金属为内芯，外面裹上一层银皮，能做到以假乱真难以发现，只是这些锻造手法都需要一定技术和条件。
大暑认得漂白银绝非偶然。
容瑾从方禛手里接过银子，将底部放在烛火上烧，银锭的底部随温度攀升变成灰黑色，真银锭才会变黑，他把银子递给大暑，让他仔细查看。
大暑跟小喜确认后把银锭收下，他没有小喜好哄，收了银锭还要说：“现在银子不值钱了，不如这样，你请我们吃面，我们就把上面挂着的吊钱都给你。”他不明白方禛他们为什么要那些不值钱的破铜烂铁，但这能换来饱饭。
“小满哥哥，我困了。”苗苗扯了扯身边的男孩，天色暗下来她早就困了，只是刚才小喜没回来她不放心去睡，强打精神跟两个哥哥在门口等。
屋内突然寂静，以至于苗苗说话很小声却还是被其他人听得清清楚楚，容瑾看了眼她，苗苗感受到不明显的视线转移，不自觉地往小满身后躲，小满发现容瑾在瞧她，转身抱住了苗苗。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群孩子看着不大，却很会照顾人，苗苗看着瘦小，身上的衣服是他们里面最干净最新的，怀里还捏着一只九成新的瓷娃娃。
容瑾一时恍惚，他突然想起，当年在纳兰府的废屋，奉之也是这样护着阿柔……
她被小满护着挪去小床边，苗苗窝进被褥里只露个头，小满就趴在边上轻轻拍着苗苗的肩膀哄睡，床铺看着应该是三个男孩儿挤一张，女孩儿睡一张。
方禛用胳膊肘捅容瑾的手臂，低声提醒他：“注意点你的眼神，往哪看呢。”
容瑾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立马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大暑：“可以，不过我们只要一吊钱。”
“一吊钱？”大暑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对容瑾说的话存疑。
“不如你跟我们说说，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容瑾提袍盘腿坐在地上。
“小孩说的话，可信吗？”大暑俏皮地笑了笑。
人小鬼大，方禛心想。
容瑾满不在乎地轻笑，说：“我们是各取所需，如果你们说的信息不属实，那实在是没必要继续做这笔生意。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大暑听了容瑾的话，自己拿不准主意，下意识的往身边的小喜看去，小喜目不斜视地看着容瑾，说：“可以，不过我们只说知道的，至于真假你们自己去查。”有大暑他们在，小喜说话比先前硬气许多，人不犯怵了，学着容瑾说话有模有样的。
“可以。”容瑾说。
小喜扭头看了眼大暑，眼神示意让他来说，大暑明白了他的意思，忖量片刻：“我娘以前跟我说，咱们县虽然是十二县里最不起眼的，但只要在睢城就不会穷，十二县你们外地人应该知道吧。”
“知道，睢城原名睢城州，下有三山十二县。”方禛声音慵懒，张嘴打了哈欠，“永平是十二县里的下三县，算不上多有钱，比起其他地方的小县又称不上穷。”
“当时县上来了个有钱人，说自己老家是永平的，家人病逝回乡安葬，看到家乡如此贫瘠就想帮帮我们，说要带我们做生意。”大暑仔细回想他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些话，“大概是去年年后那几天，张家四叔和南街上的老乞丐跟着他去厚德县做生意。”
苗苗睡着了，小满重新坐到大暑小喜的身边，突然插了一句：“老乞丐没去厚德县。”
大暑没继续说下去，目光看向小满，他知道小满不是和他唱反调的人，容瑾不说话，就坐在那里听他们说。
方禛抬了抬眉头，面上困意骤减：“你在哪里看到的？”
小满偷偷用眼睛去瞄小喜，后者安抚意味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才开口道：“孙姐儿开的酒肆里。”他胆小，有大暑他们在才敢这么开口说话。
小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那日孙姐儿喊我去拿酒送给吴叔，不小心听到的，”小满清了清嗓，模仿孙姐儿泼辣模样，“你王乞丐如今发达了，过去我孙姐儿好心给了你那么多吃食，才没让你在飞黄腾达之前饿死，你若是知恩图报……哼。”
容瑾开口询问：“王乞丐从厚德县回来了？”
“没有，”小满摇摇头解释道，“因为孙姐儿说他在县上偷偷摸摸赚大钱，他从前穿得破破烂烂，做上大买卖后就改头换面了，除非是熟人，不然都认不出他。”
“这么说来，他们都以为王乞丐和张四叔去厚德县做生意，实际上他们根本没离开永平，”方禛垂下眼眸思索，补充道，“他们做的什么买卖，这么赚钱。”
“做的就是钱的生意。”容瑾猜到个大概，接着问他们，“小半钱是怎么来的？”
大暑继续说：“王乞丐跟四叔赚了钱回来，那个有钱人又挑了一批人出去做买卖，出去的人原本很穷，但是回来后都变成了富人，县上许多人都求着他带自己去做生意学本事，那个人说要收学徒得交钱。”
“交钱的都去学了本事，回来都是有钱人，但是我娘说，他们走的都是掉脑袋的门路。”小满壮着胆子补充大暑说的话，“我爹也想去学，凑了二百文和半截猪腿，后面说是学费不够才没去，我看他们就是骗钱来的，二百文都够卖一斤半的猪肉了。”
“小半钱就是那个时候出来的，说外面花的都是这种钱，所以外面都是有钱人，只有我们穷得啃泥巴。”小喜耸肩，别人再有钱都与他乞讨为生的无关，偶尔路过的人高兴了就赏他一顿饭，他们富不富有跟他能不能吃饱饭并不挂钩。
“县里多少人去做生意了？”方禛随口问。
“有钱人不稀罕那点门路，他又紧着穷人，拉着赶着把人带去，稍微有点钱的交了学费也去了，留我们不上不下的想去还不让。”大暑小声嘟囔着。
“永平不是人人都有钱？”容瑾话里略带笑意，“方兄，我记得睢城安通监并不在厚德县。”
“安通监于天元六年设立，最开始在乌洵县后改到涑河县，同顺三年，新帝有意减少钱监数量，下令废除了安通监在内的四处钱监。”方禛看向容瑾，“你想说他们的买卖不是造钱？”
“我可没这么说，”容瑾慢慢笑起来，“买卖是什么其实不重要，但他们闹的饥荒绝对和此事脱不开关系。”
“哦？洗耳恭听。”方禛配合地笑着。
“起初是来了个富商教授县上的百姓赚大钱的方法，小半钱来得凶猛，很快永平县就变成了人人都有钱的模样，富人不富穷人不穷，乍一看是不是很好？”可人心哪是那么容易能满足的。
容瑾继续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开始小半钱越多越有钱到后来越多越贫，我猜不用两月，这里的市价就该翻天。”
大暑惊讶道：“是这样的，小半钱进来没多久，县上的汤伯就说不值钱了，猪肉一百二十文变到一千文一斤，我娘说这辈子是都吃不上肉了。”
“就是这样，永平的市价乱了套，四大商户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所以年前才相继北上，”方禛说，“正直五月闹蝗灾，按理说早该饥荒了。这小半钱没往外出？”
天灾后，睢城没钱向莞城和荆州购上等粮，所出的下等粮比上等粮便宜一半，可为何莞城荆州没有小半钱。
若有人拿了小半钱去外面买粮，离得最近的荆州该有小半钱的流通才是，可荆州并无此等事上报，地方钱监发现了就会回收上交，若是地方钱监徇私舞弊知情不报……但小半钱的流动方向不定，无法确定往哪走，这种可能性不大。
很快，方禛的疑惑被小喜的一句话解开：“外地人不认小半钱。”
“这么说，从去年五月就开始闹饥荒了？”方禛明白小半钱是有心人投放在这个地方，但他不懂外地不认小半钱，他们在永平制造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吃不上饭是夏天的事，八月份我家就揭不开锅了。”大暑说的不假，八月份从外边分来的粮食就吃光了，沿街乞讨的乞丐又多了一批。南街的王乞丐有钱后就娶了孙姐儿，但是八月份孙姐儿就出现在南街上，粗布破衣，远不如原先开酒肆风光。
容瑾没怎么发表言论，抖袍起身，抬脚往外走：“天快亮了，去县上瞧瞧吧。”
“那我们的……”小喜生怕容瑾反悔，往前膝行两步一手撑空，他在床上半截身子掉出床外，被大暑拉住了衣服才没真掉下去。
“把他押在这就好了。”容瑾不知从哪摸来了麻绳，扭头对方禛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方禛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半刻钟过去，容瑾体面地从屋里走出去，悠然地扫去身上的尘土，他低头看大腿处的脚印，这是方禛刚才挣扎时踢的，颜色很深，容瑾蹙眉“啧”了一声，抬手拍干净，心里想着回来之后要找个由头把这一脚还回去。
屋内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方禛，不约而同心想：这算是把人卖给我们了？
容瑾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突然想起来没跟这几个小孩交待，方禛嘴上的布不要摘，又折回去。
方禛正用脚去够打斗时掉落在不远处的剑，刚好被探头进来的容瑾给抓个正着。
“小喜，不要把他嘴巴上的布摘掉，也不要把剑给他。”容瑾笑着瞧方禛，他需要去办件事，这件事不方便让人跟着，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剑拿走，“算了，剑我带着。”
“唔唔！”方禛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容瑾真对他动手。
他这是要做什么？杀人灭口还是毁尸灭迹？皇上给他一月期限，要他观察记录容瑾在永平的一举一动，每晚都要写信送回阙都，若是断了信，上面就会派人下来查看，只要他前脚走出永平，不管去哪都会有人追杀，更别说他在阙都的弟弟。
“唔唔！唔唔唔！”方禛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大概能听出说的是容瑾，你能耐。
“劳烦方观察在这稍作休息，容某去去就回。”容瑾笑着把地上的剑拿走，断了方禛最后一点自救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日更的，结果每次都是当天的文发现问题，第二天修改，时间就变了。
今日MVP结算：麻绳
关于武力值，（待解锁）＞容瑾＞方禛＞（待解锁）
许久没露面的纳兰清正紧张筹备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