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历1014年，零州一处茶楼。
茶楼中座无虚席，但各处都安安静静。因为此处的书先生故事说得好，他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
“千年以前，魔王风封被灭后第二年被定为晏历初年。晏便是平静安宁的意思，起这个年号就是希望天下太平。
“风封留下的乱子都解决好后，各大势力重新分州而居，各管各的地盘。其中气候温和、青石板街的零州被划给月家。月家恰好与风家交好。
“哎，对，就是出了魔王风封的风家。修真界因为风封差点全毁了，各大家族门派都看风家不顺眼，连带着月家也遭了殃。明明说好各管各州的，结果各家都派人来零州经商。
“明面上是经商，其实是来找月家的麻烦。可是月家作为一个大家族却是非常有气概，完全不在意这些挑衅，还帮助某些家族经商，在玉州站稳脚跟。其他家族都不好意思了，也就老老实实经商。于是啊，千百年后的现在，零州成为八十一州中最有影响力的几个州之一。
“日子本可以这样平平安安、昌隆繁盛地过下去。但是，谁知道风家不满其他家族的挤压，决定啊——再造出一个魔王来！”
讲到转折处，说书先生突然停了。茶楼里的人不满意。一个小伙子率先喊道：“话别只说半截儿，刚到重点就停了，说书先生您放屁也只放一半么？”
茶楼里的人哈哈大笑，说书先生把他那口茶咽下去，才悠悠道：“小伙子别急，待我喝口茶歇歇！”
人们起哄，“你歇！你歇！歇完了快讲！”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继续讲：“各大家族门派得知这个消息连忙派人去掐掉这个芽。风家的生死殿除了殿主和他的妻儿没有一个是剩下的！可是风家还是要造出魔王！
“这个魔王人选就是殿主的儿子，据说他天生反骨，而天赋极高。他十二岁时居然就是灵智期了！而且他还非常聪明，风家秘法七八本书、晦涩难懂，他却全都背在心里了！
“这种天才要是成魔王怎么得了？一时各大家族的人攻得也越猛了。生死殿殿主带着妻儿躲得很好，大家都没找着。但是有一个家族知道他们躲在哪。”
下面已经有人猜出来了：“月家？”
“哎，对，就是月家。”说书先生把话接回去，“但是月家和风家可是世交啊，他们怎么愿意呢。月家一直咬死说不知道。后来，四方天想出一个亏损的法子——他们派人劫走了月家的大少爷，逼月家说出风家的下落。
“大家都知道，月家的小少爷一年前就走丢了，悬赏令现在都还挂着你。要是月家大少爷出了事，月家可是一个后人都没有了。月家家主急得头发都白了。儿子重要呢，还是朋友重要呢？家主觉得儿子重要，最后终于说了位置。四方天便去解决掉殿主和他的妻儿。”
说书先生又去喝茶了，把故事的余味全留给听故事的人。
有人低声道：“怎么能背叛朋友？儿子没了他不能再生一个？”
很快有人反驳，“这哪里是背叛不背叛的问题，就算月家不说，各大家族门派那么多人怎么会找不到风家三口？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就是，而且那是魔王啊，一出来八十一州都要遭殃。”
“不过么，犹豫也是情有可原的。人都有感情，那么多年的朋友，一时割舍不掉，很正常。四方天也没有捉弄月家，等殿主一死就马上把月家大少爷送回月家了，没让大少爷掉一根寒毛。”说书先生补完了最后的话，老神在在眯起眼睛。
一人叹息，“月家其实人挺好的，希望小少爷也快点回月家。”
这话一出，不少人表示赞同。月家是个老家族，但人丁稀少。月家平时也处理一些城中除鬼镇魔的事，他们帮忙抓小鬼小妖都是不要钱的，这茶楼里不少人受过他们的恩惠。
茶楼外的墙边缩着一个小乞丐，十二月的冬天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棉衣破了好多洞，吐出棉花来。茶楼外风又大，没一会棉花就飞走许多。
他一边偷偷听茶楼里人们说话，一边缩着手按着衣服上的破洞，一边蹭着墙跺脚。
一心三用难度未免太高，他偷听得认真，棉花可就毫不留情地飞走了，腿也冻僵了。
他冻得眼泪都不敢流，只想快快回家。爹娘哥哥爷爷奶奶都还在找他呢！
月天清缩在墙边凭着记忆往月家走。
昨年元宵月天清和月空落一起到街上看灯会，结果人太多两兄弟走散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毕竟月家就在附近，月天清怎么也知道回家的路。然而月天清遇到了人贩子，人贩子可不管他是哪家的，麻袋一套一丢，月天清一睁眼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月天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零州。他一路上遇到不少有恶意的人，也接受了很多人的帮助。
要回家了！
月天清一边担心自己变成个小乞丐家里不认识他，一边又很想念爹娘。他就这样想着回家后怎么说，低头往前走，蓦然撞到一堵肉墙。
那像捉小鸡仔一样抓住月天清后领的衣服，把他提起来仔细打量。
月天清蓦然对上一双凶神恶煞的眼，吓得脸白。
“小乞丐，做什么的？鬼鬼祟祟的？”
月天清怯生生地回答：“没做什么，就是太冷了。”
这么说他承认自己是小乞丐了？
“我给你一个不冷的地方怎么样？”
月天清听懂了，惊恐地看向他，四肢扑腾起来：“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月天清张嘴就咬，那人嘶了一声，踢开身后的门，把月天清扔了身后的人。
他看着手上的咬痕，低声骂道：“小崽子是狗啊！”随后他往四处看。
街道上静悄悄的，风声呼啸，四下没有一个人，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因为月天清那句起火了前来查看。他放下心，退回门内关上了门，阻断了寒风的问讯。
又要到除夕了。
隔了小半个城的青石板街空空荡荡，街道深处是一户偌大的府邸。曾经这里有很多人，每天都热闹非凡，现在这里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彼此为伴。
府内庭院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看雪。旁边站着一个老者。
老者看他一直看雪，低声道：“过去的就不要想了。好好过个年，然后去找天清，他的魂灯还没有灭呢。”
少年回头看他，咬牙切齿：“爷爷，你就这么放过那群人了么？”
“不是我们愿不愿意放过，而是他们愿不愿意放过。我们没权没势。老家族说得好听，除了祖辈留下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有。”
月城萋叹息。他原本也是脾气暴烈的人，只是被四方天连次打击逼迫，孙子也差点出事，老伴急病走了。他现在已经不敢奢想什么。他把家主之位交给了儿子。因为他现在只想找到天清，然后去地下陪老伴。
月空落声音很低，仇恨和鲜血洗过他说的每一个字：“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你要报仇？空落，这急不得！”月城萋怕他不安生。好不容易回来，可不能冒进了！
“嗯，我慢慢来。”
月城萋认真看着月空落，道：“你要报仇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听见了么？”
月空落慢慢松了力，道：“好。”
“第一，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月空落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第二，你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月空落也点头了。
“第三，你不能沉醉于仇恨，不能这辈子只干报仇一件事。报完仇之后呢，万一一辈子都报不了呢？这些你一定要想清楚。”
这次月空落很久没有说话，月城萋耐心地等他想开。最终，月空落坚定地看着他点了头。可能报不了，但是他还是要去做。
“我还要找到弟弟。”
“嗯。”月城萋带着笑回应他。
“都是我那天没有拉住他，才……”
自从月天清走丢后，月空落说这话已经不下十遍了。月城萋连忙打断他，“先别说这个了，外面这么冷，等会冻着我的空落了，我们先回去。”
两人就这样回屋了。
牙行。
陈子和阿快抬着被捆住手脚堵了嘴的月天清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月天清偷偷扭头看屋子有什么，陈子——之前月天清撞到的人——掐了他一把，让他老实点。
室内非常昏暗，只有一点光，月天清猜是油灯，这屋没有开窗。
陈子谄媚道：“头儿，我们在外面捡了一小孩儿，您看看？”
月天清只听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是茶杯猛地砸到桌子上的声音。随后是“头儿”的怒吼：“你还敢在外面抓人？！月家丢了人到处找，老子这儿都要藏不住了，你还敢给老子抓人过来！你要害死老子？！”
阿快替陈子开脱，“陈哥也是想着您最近清了货，怕您没有货了呀。”
头儿怒吼，“冬天本来就在清货！”
但是新货来都来了，他也只能拿下。他走近查看月天清的情况。月天清也看见对方：头儿是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大袖衣，拿把扇子，眼睛狭长得像两根长线，在缝隙间闪烁着邪恶。
头儿嫌弃道：“这么小除了吃饭还有什么用？行里就是饭不够了。”
陈子一笑：“我看他好像皮白肉嫩的，那些人收养不就喜欢这种吗。”
月天清：“……”我跑了一年瘦了那么多，最近半个多月都没有洗澡怎么白怎么嫩的？
头儿气的说不出话，直接拿扇子柄敲他的头。
“那这小兔崽子怎么办呐？”
“丢野间，等死。”头儿说完走了。
陈子不仅没有夸奖还挨了骂，被月天清咬了一口不说，还得做苦力把这小兔崽子抬到野间。他心情糟糕透了，一路抬就一路间断地抖月天清的胳膊。月天清被晃得难受，要不是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他就要吐了。
阿快也不大乐意，“你干嘛呢，抖不是费的力气更多吗。”
陈子不说话，一路哼哼唧唧。
野间。
小四靠在门边。
野间的位置又重新划分了一次。小四懒得和他们争，于是还是睡门口。
野间总共十几号人，所有人多多少少身体有点毛病。因为野间里床少得可怜，好被褥也没几条，大家都想要最好的，故而只能靠打架争了。
现在才打过，五六伙人都安安分分待在各自的位置。
屋外又吹起寒风，背后传来连绵不断的寒意。小四又忍不住咳嗽两声，而后他把垫在屁股底下的那团“烂棉花”又往上推了一些。这样做后他原本坐的位置就不够，他只有把盘腿而坐的姿势调整为抱膝而坐，然后背部压住贴在门板上的被子。
小四却并不在意这样艰苦的坏境，他只想着一件事：怎么出去？
野间里不少人是乞丐，来野间也是自愿的，只为冬天找个地方活下去，被卖走说不定反而是个好出路。
但是他不只需要活下去，而且谁知道被卖走后，等待他们的是不是安稳一生？
“砰砰砰！”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哪个兔崽子蹲门口？快让开！”
他起身拽开被子。
现在不是送饭的时间，难道……
门骤然开了，风雪席卷了这个本就空旷寒冷的地方。光亮刺伤所有人的眼。
陈子和阿快把月天清扔到地上，给他松绑。
小四靠在墙边，在一片白光中，看见地上那个人的眼睛在雪光的斜射下清澈透亮。
那个小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抬头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