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刚开学一周，选拔已尘埃落定，由方秉鹤演白蛇，程应寒演小青。

旦角班的竞争犹为激烈，老师们连连赞叹：“好苗子都到一个班里来了，都不知道该选谁！”

最终，除去方秉鹤和程应寒，还有不少同学被选中到其他剧目里出演重要角色。苏霓在老生班的节目里演女一号，赵萌萌和张悦也在别的剧目里各得到了一个角色。循惯例，初中部的旦角班也开了一场戏，齐骁任主角。

不是没有议论——理论上每个班出的戏，配角可以来自各个班级、各个年级，但担纲一号的那位，理所应当是那个班的，哪有高中部跑初中部的戏里当主角的？但如今初中部，旦角班里的确没有如去年的方秉鹤和程应寒一样惊才绝艳得服众的，主角何等重要，不能欺场，大家议论两声，也就抛到脑后去，继续扎进日夜不分的排练中。

毕竟，什么都没有戏好重要。

十月，第一场演出在即，后台挤满了正在化妆的学生们，热闹得像菜市场。

今晚要演的节目多，京剧要上妆的时间又长，学生们只能提早过来，早早上好妆，再坐着候场。坐久了其实无聊，三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

就在这时，郁峦来了。苏霓抬眼笑道：“你们的许仙来了。”

“刚画完妆，”郁峦理理袖子，一本正经地拱手，“小生这厢有礼了——”

“免礼。”方秉鹤懒洋洋一挥手，“你们那边又没位置了？”

“可不嘛，”郁峦找了个小凳子坐下，格外小心地提起衣摆，放在膝盖上，“流水线，排着队，进去一个化一个，化完了滚蛋，自己找地儿待着，队伍都排到走廊外头来了。说起来我看你们走廊外头也挤得很，里头竟然不忙？”

“刚才已经忙过了，”苏霓说，“化妆老师拎着箱子支援你们去了。”

“外头还很多人？”方秉鹤扬扬眉毛，“我以为里面就够挤了。”

程应寒坐在旁边，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这是化妆老师叮嘱过的，一定不能到处乱摸，尤其不能蹭到脸，仔细花了妆——歪着脑袋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不插话，但听得很仔细，唇边带着一股自得其乐的微笑。

“可挤了，还贴在墙上往窗户里看，”郁峦比划着，突然反应过来，“估计不是正事，就是来这边看美人的，我还看见几个学胡琴学大鼓的男生。”

方秉鹤看了一眼程应寒，说：“确实，没想到程应寒扮上还真挺好看的。”

程应寒今天唱的是小青，腰悬宝剑，装束也往英气明艳的方向靠，十四五岁的少年，清瘦颀长，脸极小，精描细摹的油彩勾出清晰五官，眼波流动间，恰有种雌雄莫辨、超越性别的美感。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方秉鹤刚才自然而然的语气。

苏霓震惊地说：“美女难道不是我吗？你什么时候近视的？”

他们之间熟得要命，互相开玩笑也是寻常。苏霓这句一出，郁峦快笑晕过去了，程应寒也抿起唇角，笑了一笑。

却见方秉鹤顶着白素贞出尘绝艳、仙气飘飘的脸，一脸理所应当地说：“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那语气，就差说一句“鱼唇的人类”了。

苏霓用一双顾盼神飞的妙目，朝方秉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又互损几句，有老师推开门，急匆匆说：“准备一下，要开幕了。”

几人各自散开，准备上场。

等到方秉鹤、程应寒和郁峦的这出白蛇，程应寒扶着方秉鹤先上场。可能真是被舞台磨练了，这次上场，程应寒心底很平静，全然没关注底下黑压压的关注，他边说念白，边盯着方秉鹤银光灿烂的头面。

白素贞，理所应当通身穿白，袍上浅淡花纹似是缠绕的仙气，头面上满满当当，亮晶晶、银闪闪，又雅致又好看。方秉鹤身上自带一股出尘气息，很适合这样装扮，真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全然看不出刚才在后台跷着二郎腿和郁峦互损的潇洒模样。

演到许仙要白素贞饮下雄黄酒后，入帐查看。排练过成千上万遍，时机卡得极好，郁峦刚掀帷帐，斜刺里一声惊心动魄的锣响，他立刻直挺挺倒下，生动形象地表演了一个当场去世。

程应寒飞快上场，打开嗓子，露出小青应有的惊慌神色：“小姐，官人让你给吓死了！”

台下一阵哄笑。

方秉鹤掀帘查看，也正卡在锣鼓点上。他平时看起来混不吝，还常和老师开开玩笑，但真上了台，绝对是一点纰漏没有，动作表情拿捏得正好，又是惊惶，又是悲伤，在飞快的鼓点里唱完了一整段“含悲忍泪托故交”，依旧咬字清楚，节奏分明，动作也一丝不乱，台下传来叫好声。

程应寒在一旁看着，忽然感到心潮涌动。

他听方秉鹤说过，喜欢唱戏，就是为了戏台上那些耀眼的瞬间，程应寒极少在舞台上体验过这种感受，但这一瞬，他就像透过方秉鹤的眼睛看见了其后喷薄的情感，心像是突的一下，被触动了。

接下来是白素贞闯仙山盗灵芝草，大段吃重的打戏。方秉鹤头顶银冠，束紧袖口和腰身，勾勒出矫健的身躯。他身手极俊，简直明晃晃的打眼，水袖耍得极流利，在舞台上翻出如臂使指的浪花。

盔头顶心一颗绒球，像是惊风骤雨中枝头孤零零一片叶子，在风雨飘摇中随着急促的鼓点颤颤悠悠。

一整场戏，程应寒近乎心无杂念，除却专注自己的戏份，就是紧盯着方秉鹤。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棋逢对手被激起的兴奋感，又像是看见意气相投的同路旅人，感受到彼此间微妙的默契。

下了台，程应寒盯住化妆间的镜子发呆。

“怎么了？”方秉鹤碰碰他。

“你唱得真好，”程应寒说，“唱戏真好。”

他接着说：“刚进校的时候，你问我有什么梦想，我说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学戏罢了。但是现在，我想好好学，是因为我也想唱好。”

方秉鹤从镜子里看他，微微笑了一下，平和地说：“我很荣幸。”

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嚷，有人来后台了。这场是在学校剧院里演，观众大部分是内部赠票，也就是说，要么是老师和师兄师姐们，要么是懂戏的内行人。一群学生们聊起此事时，还笑着调侃过压力山大。

这会，就是拿着赠票的内行人们来后台探访了。京剧这个圈子小，不管认不认识的，总能寻出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总能聊上几句。

有人推开门，笑着夸：“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这出白蛇演得真是好，难以想象，都还是学生。”

方秉鹤和程应寒一齐站起来。

“来，出来见见老师们，”徐老师冲他们招招手，又笑着夸，“这是我们附中的双子星，今年才高一。”

外头人不少，程应寒跟在方秉鹤后面，沿着走廊叫了一通叔叔好阿姨好老师好。走廊尽头，赫然是两个熟人：方爷爷和齐爷爷。

方秋山一脸的严肃，淡淡说了句：“演得不错。”

齐爷爷倒是笑着夸赞了几句：“您家大孙子唱得真是不错，有您当年的味道了。”

“您谬赞了，”方秋山摆摆手，“小孩子瞎唱，刚摸着门路而已，要进步的地方还有得是。”

“爷爷说得对。”方秉鹤说，带着程应寒站到走廊边上。

今天演出的学生们全站在那边，大人们同他们寒暄两句，又去推下一扇化妆间的门。

下一个出来的是齐骁，顿时又是一阵夸赞声，这回谦虚的轮到了齐爷爷：“哪里哪里，还是老方家的孙子优秀，能当高中部的主角。我们家这个，去初中部的剧目体验一下而已。”

“孩子们都优秀，不用比。”有人笑呵呵打了个圆场。

方秋山笑道：“是呢，都是唱戏的，哪里分什么主角配角、剧目不同，好好把自己的戏演好，就够了。学艺先学德，做艺先做人，这才是最根本的道理。”

“是，”齐爷爷按着齐骁的肩，“你可得好好听方爷爷的话，多向方家的哥哥学习。”

齐骁乖顺地点头，没有说话，程应寒离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感觉他似是往这边投来一瞥。

热热闹闹的寒暄过后，人都散尽了，齐骁独自留在后台一角，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不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一个个的，只知道凑在方秉鹤和程应寒身边，叫人恶心；也不想跟爷爷一起回去，爷爷只会严厉地让他反省，为什么竞争不过方秉鹤，为什么人家是二年级的主角，他只能凭着家里的关系，去初中部拿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角色。从小就是这样，不管他实际上做得怎么样，爷爷只会拿他和别人比，比不过，就是不优秀。

齐骁更不想在此时看见方秉鹤和程应寒的脸。他冷漠地想：程应寒不过是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来京市之前，恐怕都不知道戏曲附中的门朝哪边开，也配跟我比？至于方秉鹤，多可恨，为什么他样样比我优秀，为什么别人的眼里都只能看见他，看不见我？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只要我们不再是同学，就不会有人掩盖住我的光芒。

“你还没回去啊？”有人推门进来，和齐骁打了个招呼。

齐骁转过头，是苏霓，也是旦角班很冒尖的人，齐骁觉得他们有点相似，同样有心气，同样被方秉鹤和程应寒压过了光芒。

“要帮忙吗？”齐骁调度出温和的笑容，问。

“没事，我就找找东西，有个蓝色的小包落在后台了。”

齐骁起身帮她一起找，边找边寒暄：“今天演得怎么样？”

“还行，我们组配合不错，”苏霓头也不抬，语调轻快，“就是方秉鹤和程应寒太强了，我的天哪，强得变态！跟他们做同学，我有时候真是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是啊，”齐骁情不自禁地说，“方秉鹤太傲了，除了程应寒，谁都不放在眼里，也就是现在，他成绩好，大家都宠着捧着，我倒要看看，万一等他倒仓了——”

“什么？”

“方秉鹤都十七了吧，还没倒过仓，他的倒仓来得倒是晚，要是他倒仓了一直好不了，那就有趣了。”齐骁掩盖住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怨毒，用轻松的语调说。

苏霓震惊了：“你怎么能这么说！”

齐骁勉强笑道：“我开玩笑的。”

苏霓摇摇头，收起寒暄的语调，严肃地说：“方秉鹤傲是傲，但是人其实挺好的，从来不藏私。倒仓事关前途，也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情。”

一室寂静。

“我找到了，先走了。”苏霓简短而客气地说。

门被推开又关上，齐骁依旧站在墙角，手指紧紧掐着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