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住院这两天来，占着请假的名头干着上班的事儿，阮阮靠在病房升起靠背的床上按着生疼的颈椎，这假放了，又好像没放。

前一秒安安静静，后一秒走廊里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吵吵嚷嚷，拎着保温杯下了床，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儿向外望着，透过满眼是白色的干净走廊，阳光将一切照的锃亮，三三两两的人围在对面房间的门口。

绝不是故意去找个晦气，而是这场景在阮阮的眼里无比熟悉，故而敞开门做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当然，旁观者不只她一个。

对面的房间门大开着，单人间里躺了个管子插了满身，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的老人，高耸的颧骨和肋巴骨，肚子却凹陷着，纤细到好似一碰就断的四肢，浑身皮肤上都是斑点，因而看起来好像是木乃伊躺在床上。

阮阮看得愣神，前两天还因为病痛而吭吭唧唧，闹得就近的几个房间没人不知道这层有个难缠的病人，也就这么快，她抱着保温杯神情呆滞的缓缓往热水箱走去，偶尔还用目光瞟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她领教过癌症的可怕，即使再有钱的人也回天乏术，心底徒然染上些许哀伤的情绪，眼瞧着那些人在屋子里哭喊着，阮阮垂下头，忽而想到些什么，周身明晃晃的光好似与自己飞快的擦身而过，连她自己都很难讲明当时是何种情绪，只知道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细微的神情都在用倒水这个动作来掩饰，如果有可能，她最想问问那些受尽病痛又不得不故去的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倘若是她，真的很难让最爱的人看着自己那副痛苦狼狈的模样，她可以接受人都会死这个道理，却难以接受死亡必经的漫长过程。

眼里那些人匆匆忙忙，阮阮如似想起什么好不容易藏在心底，不想再度翻开的东西，可偏偏脑子不听使唤，有些记忆自己就蹦出来，现今说什么都晚了。

从缴费处出来，宋拙低着头站在空旷的大厅，将阮阮的身份证、银行卡塞回自己钱包，刚想往住院部走，却无意间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朱敏穿着一身扎眼的浅色皮草，碰巧就在对面，宋拙抬头冲着指示牌望了望，明晃晃几个大字写着生殖医学。

眼瞧着她拎着一叠纸，大概是检查报告还是其它什么东西，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宋拙仿佛碰见瘟神，拿着出院结账单盖在脸前，一个丝滑的转身，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天不遂人愿，朱敏面上勾起一抹如艳阳般浓烈的笑意，挎着包，高跟鞋“哒哒哒”被踩得直响，且那声响越来越近。

宋拙听见愈发加快了脚步，就好像屁股后面跟了催命符一般，一个急转身进了电梯间，急切的按着电梯的按键，焦急注视着上方的数字，直到它发出“叮”一声响。

“一楼到了。”

赶紧钻进电梯，盯着缓缓合上的两扇金属门，心里念叨着“快点!快点!”，眼瞧着就剩下个拳头大小的缝，终于能松口气，谁想到这门又弹开了。

朱敏站在电梯前笑眯眯望着宋拙，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饶有趣味盯着自己的盘中餐。

早前他还极为诧异，毕竟她是女生，还以为会拉不下脸来找自己，未料到朱敏压根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她只要她觉得舒心高兴就好，至于宋拙嘛，就好像烤肉涮肉盘底的一片生菜，吃未必要吃，但一定要有。

假说是个男的，大不了打一架，可偏偏不是，反倒说也不敢说，更别提动手了，只有一招还能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朱敏一步一步端庄的走进电梯，两个人一人占着电梯一个角。

宋拙刻意拉开距离，他也不知道怎的，忽而感到一阵晕眩，说不好是不是觉得这氛围窒息。

“我来检查身体。”抖着手中的检查报告，她语气说不上有多么轻松，但也绝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嗯，我刚才看到了。”宋拙回应着，恍然想起刚才是在生殖科的门口，有些客气说着:“准备要孩子了，有孩子挺好，有助于增进夫妻感情。”他就差将尴尬两个字写在脸上，嘴角咧着不自然的苦笑。

“不是我想要孩子，是我老公希望我给他生个孩子。”忽而侧头看着宋拙的脸，长长的卷发随之自然垂下来，将他面上的所有表情揽进眼里。

“其实平心而论，如果真的要生孩子，我还是更希望是跟你。”她挪动步子，两个人越来越近，直到将宋拙整个人逼到墙角，十分刻意的贴近对方的身子。

他一个闪身，从朱敏未料到的地方钻了出去，说不上来为什么，离她太近总觉得全身难受，像是得了什么病，不仅仅只是心里上的，而是生理上切切实实的不舒服。

“你别过来，你一过来我哪哪都不得劲儿。”宋拙伸出手阻止朱敏的再次接近，“你是让我当你跟你老公的小三？”

在心里品了品宋拙的话，“那要看怎么算了，如果非要算个明明白白，可不止是小三，早不记得排到哪儿了，但肯定是两位数，而且十位绝对不是一。”

行，算是渣了个透彻，宋拙在心里吐槽，面上一副无语的表情，别人的初恋会不会铭心刻骨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到死恐怕都难忘掉。

“那你要跟别人生孩子这事儿，你老公知道吗？”宋拙眯着眼瞧她，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那位收了朱敏的“大神”到底是有多么宽宏大量。

“开玩笑的，我没有生孩子的机会了。”说着，她将检查报告单叠好，低头放进了自己的皮包里，“他又没有证据，可能骑到脸上才真的会生气吧？就像你当年那样。”

两个人对望着，都相互看不明白对方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宋拙，朱敏的思维逻辑比上学时任何一道题都难解，她总是能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上，大抵是三观不同吧？宋拙如此寻思着。

“既然她不是你未婚妻，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做这些对你而言也不算过分。”目光在宋拙的脸上流转着，这个“她”当然指的是阮阮，话题又绕回到那天晚上送他回家所说的。

得承认，宋拙这个人长得好、身材好、性格好，最主要一喜欢谁就没脑子，喜欢的人说什么他都会信，而且很好甩掉，朱敏就是看中了这几点，当然，兴许也有几分陈年旧事勾起的情谊。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所以将目光瞥到别处，仍嘴硬着，他自是在心里认定了阮阮，但阮阮似乎一直没有给自己肯定的回答，因此也没了自信。

“有朋友在医院上班，我记得那个八卦传得特别火，对方好像姓刘吧？被警察带走了，如果没这事儿说不定我还真的不知道，闹得挺大的。”朱敏余光有意瞥着宋拙面上的表情，而后又补上一句:“周围挺多人都知道了。”

眼瞧着他的脸慢慢拉了下来，连表情也不若方才那般好看，“好像说她是小三吧？说她被那个男的打住院了，应该就在这家医院吧？上次她说是你未婚妻我还挺诧异的。”

“那你还是别诧异了，已经打算走法律程序了。”宋拙在心里死死憋着一股劲儿，眼神也变得犀利了起来，耳边回荡着宋执的话，硬是将怒火硬压了下去。

他现在发脾气一定会被朱敏白的说成黑的，自己也就罢了，绿帽子戴多了不嫌沉，阮阮的名声再受不了一丝污蔑。

“哦？是吗？”朱敏的笑里藏着深意，方才一直忘了按电梯，侧过身时正好紧贴着宋拙，看似是无意却是有意，眼睛一直瞧着他的脸，毫不犹豫按下楼层按键，“你要去六楼对吧？不用谢。”

终于知道这事儿传得有多么邪乎了，连住在几楼都打听好了，宋拙蹙着眉看她。

朱敏没客气，双手轻轻拂去他肩膀上的灰尘，“看得出一直是你在医院照顾。”出口的话跟动作毫无干系，听着像是简简单单一声问候，可搭上刻意接近的身体，风吹柳枝般轻盈窈窕的姿态，满眼都是柔情蜜意，怎么能让人不误会。

却在这时耳边“叮”的响了一声，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拉开，阮阮穿着病号服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保温杯正接着热水。

从杯口腾腾向外冒着热气，她本还低着头看水位到了哪儿，该巧不巧电梯门打开时，那水也正好接满了，一抬头便是两个熟悉而亲密的身影。

阮阮站在几米之外，瞧不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实际上一片阴霾就好像倒放加速过的视频，瞬间从阮阮的心上掠过，不曾留下痕迹，微微笑着向两人招手。

反倒是宋拙有种被捉奸了的慌张，也道不明是因为什么，虽然不觉得亏心，可走起路来腿都是僵直的，如同卧病在床已久的病人，连怎么打弯都忘了。

他转身瞧了瞧电梯里的朱敏，“你先进去，我在楼下忘了件事。”宋拙面上挂着笑意，推搡着一同回到电梯轿厢里。

余光瞥着关门键，甚至还刻意等上一会儿，瞄准时机按下，紧接着退回到电梯外，朝着朱敏挥了挥手，道了声:“拜拜~”

“她来医院检查身体，碰巧遇见了，碰巧。”将钱包里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掏出来还给了阮阮，也不知怎的，话说得跟气短一样。

即使“碰巧”这两个字念叨了两遍，他却还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好似在刻意遮掩什么，头也不回的冲进房间里，清点着收拾出来的东西。

“之前你说我家不安全了，你家有空余的房子给我住，钱我会打到你卡上，算是租金，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打。”阮阮捧着保温杯靠在病房的门口，望着他忙碌的背影，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事做，故而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拎着杂物的手顿了一下，回头望着若无其事的阮阮，她面色仍不如原先的好，站在那儿吹去水杯冒出来的热气，小口小口嘬着热茶。

好似压根就没瞧见朱敏一般，不见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越是如此，宋拙越是觉得没来由的烦躁，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手里拎着两个包，几步便到了她面前。

“刚才你没看到朱敏吗？”心里暗自想着，她明明就知道朱敏对自己死缠烂打，先甭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光用眼睛看便知道那不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

“看到了，不过我跟她不熟，我想用不着到面前打招呼吧？”阮阮自然而然解释道，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她知道你不是我未婚妻了。”宋拙盯着对方的眼睛，追问道。

将手里的保温杯缓缓拧紧，她的确是寻思了一小会儿，不过很快便耸了耸肩，用轻快的语气回答，“嗯，她早晚都会知道，我们本来就不是未婚妻与未婚夫的关系，我不意外。”

“她可能还对我有意思。”已经将话说道这个份儿上了，总不至于让他开口求着对方给一点自己期待的反应吧？

“这是她的想法，我又干涉不了。”阮阮笑着打哈哈，“不过，还是很难想象她的精神状态。”

宋拙的眸子忽而黯淡，自以为的水到渠成很显然是个笑话，阮阮全然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儿。

既瞧不见一丝吃醋的样子，反而句句都在跟自己划清界限，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宋拙拎着包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只听见身后有一串脚步声不疾不徐的跟着。

步伐停在车前，转回头瞧了一眼默默跟在身后的阮阮，她面上没什么不开心的表情，甚至还颇有闲心从楼梯的架子上顺手取了一本医院的宣传手册，一边走一边翻弄着。

既然跟不上宋拙，那便跟不上好了，悠哉悠哉慢慢走着，抬头时碰巧看见宋拙将包丢进车里，后备箱的盖子尚且还是敞开着的，皱着眉正望着自己，面上的表情恐怕比迷宫还要复杂些，说不上他在想什么。

是时候该有PlanB了，地下停车场格外昏暗，宋拙的身子隐在敞开的车盖子后面，侧退半步之后只能远远露出半张脸，头顶上的光斜斜打着。

后备箱电动门自动合上，恐怕再被动下去别说到嘴的鸭子能飞，就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谈恋爱嘛，有点心机又能怎么样？

就像是投资，既然已经开始了，即便已经投进去的还拿不到回头钱，之后的仍会源源不断继续投入，哪怕风险再大，不捞回点儿什么怎么能甘心呢？

仅用了片刻，他脑子里回忆如同用线串联起来，从朱敏到宋执，从阮阮再到自己的曾经，神情亦有了微妙的变化。

宋拙飞快走到阮阮的身前，打横抱起穿着宽松浅色毛衣的阮阮，把她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连安全带都一并考虑周到。

轻巧的吻落在她额头上，阮阮摸着方才被宋拙亲过的地方，疑惑的看着，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那般自然，自我安慰想着反正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虽然只有一次，但一个吻而已，总也算不上过分。

盯着他的侧颜，半天嘴里喃喃也只吐出个“你”字，犹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未想到宋拙竟先她靠近，他歪着头将嘴唇靠近自己的耳边，耳廓尚能感受到一股热流袭来。

“之前的游戏还作数吧？”

阮阮听清了宋拙的话，用仅剩不多的理智思考，明明在脑子里给的是否定，谁知道身子不由自主的想要答应，等回过神时早已点了头。

“那就继续下去。”说罢，宋拙一手扶着阮阮的头，在她耳边亲昵，拨弄着她本就难以克制的心弦，故而连身子也跟着一颤。

宋拙勾起嘴角，紧接着一声浅笑又撩动着阮阮的心，“我要的是你明目张胆的爱我。”

两个人大概上辈子就纠缠不清没个定论，这辈子又开始继续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