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扬走来，朝宋清和林宣点头致意，然后越过他们，去了不远处的人群中。他微微皱着眉头，虚握拳头，须臾又很快恢复平日的淡淡笑容。

男宾们在东廊下高谈阔论，女客们在西廊下话家常，中间隔着青石小道。人到齐后，戏班子开唱了，唱的是麻姑献寿。宋老夫人眯起眼睛，舒舒服服地听着，不时与诸位女眷闲聊几句。敬酒，微笑，说话，宋清安静地坐着，也不怎么说话。林瑶坐在她身边，悄声道：“有心事么？”

“有一点。”宋清老实道。

“尽人事听天命，凡事想开些。”林瑶拉着她的手，安慰着。

宋清心里暖了暖，轻声道：“多谢瑶姐姐。”

“不知贵府大小姐如今可有婚配？”不知哪家的夫人忽然开口问道，含笑地看着宋清和宋老夫人，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待回答，又有几位夫人问起宋清的婚事来。席面上，各家夫人相看姑娘，替自家孩子说亲，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宋老夫人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人愿意娶宋清。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动摇了。可一看到威远伯夫人，那些动摇的念头又很快湮灭了。王曼云说得对，与其后患无穷，不如快刀斩乱麻。

“劳烦诸位挂心，已经相了人家。”宋老夫人慈爱地笑道。

“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是啊，老夫人，是哪家的公子？我们都还没听说过。”

“一定是人品相貌俱佳的，才能配上侯府大小姐吧？”

诸位夫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宋知淑嘴角上扬，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心情很好地欣赏着自己努力的成果。宋清淡淡笑着，似乎事不关己，倒是林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清轻按她的手，悄声道：“无妨。”

林瑶不知何意，也没问下去，只是心中颇为担心。这些日子来，林宣在家中几次提到宋清，似乎有些上心。如果二人能成，也是一件好事。林宣从未中意过哪家姑娘，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林瑶不愿他错过。

几位夫人还在议论，但宋老夫人一直没说话，神色略有些尴尬。王曼云从容地替她解围，“虽不是什么高门公子，但人品才学俱佳，是个可造之才。”

于是几人便不再问了，转了话头说别的家常话。在座的都身处高门，深知王曼云如此说必是寒门学子。寒门学子，如今还未有功名，就已然婚配，可见侯府并不重视这位大小姐。本想着自家孩子喜欢，可以考虑一二，不曾想侯府如此着急将她嫁出去，那便是没戏了。

小小的插曲过去，席间又恢复热络。宋清依旧含着淡淡的笑容，安静地喝茶，吃点心，对宋知淑的得意视若无睹。宋知淑瞧见她这样淡然，仿佛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心中憋闷。这太不寻常了，宋清怎会如此顺从这桩婚事？宋知淑应该高兴，可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夫人、夫人，人来了。”张嬷嬷站在宋老夫人和王曼云身边，低声道。

王曼云应声，以老夫人身子不适为由，扶着宋老夫人先行离开了。不久，张嬷嬷又来将宋清叫走。宋清到了延寿堂，看到一个媒人和一对母子在那里。那对母子，便是章成和他母亲了。

这位曾经十六岁写下贪嗔痴恨赋的才子，身上有种读书人惯有的书卷气，可眼神不自觉地频频瞟向那些名贵的瓷器和书画。他努力将腰板挺得笔直，却是过犹不及，腰部呈现出一种突兀的弧度。当看到宋清时，他刻意将下巴抬了抬，似乎是要表现出自己富贵不能淫的品性。

什么富贵不能淫，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一袭白衣素净若云，穿在这种人身上，可惜了。还有他身旁的老妇人，对着柜子上的几样金器瞪大了眼睛，眼里几乎放出光来。宋清默默翻了个白眼，而后轻蔑一笑，走进屋内对宋老夫人和王曼云问了好。

宋清前脚刚踏进延寿堂，宋长明后脚就来了。一进屋子，他将章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对着宋老夫人问安，坐在了老夫人下首。

章成立时对着宋长明躬身行礼，“章成见过侯爷。”他母亲反应慢，听到章成如此说才恍然意识到这就是安顺侯了。身在帝京，她见过的官也仅是城门口的守卫、街上巡逻的巡防营军士以及京兆府的捕快了。即便是章父在世，家里还富裕时，她也不曾得见朝廷重臣，或是功爵人家。她心里一颤，差点就要跪下磕头，还是章成眼尖，提醒她跟着媒人一起行了半身礼。

宋长明考察了章成的才学，章成一一作答，宋长明点头，却并不做点评。王曼云适时打断，提醒他章成今日的来意。于是宋长明将手掌向宋清一斜，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小女宋清，今日，就算是见过了。宋清品貌俱佳，偶尔不当之处，你以后多担待些。”

“宋小姐姝丽温婉，章成自当好好待她，侯爷放心。”章成沉声道。

“那嫁妆……”章母刚说几个字，就被章成拉住。她不高兴地瞪了章成一眼，咬牙住了嘴。

章母上不得台面，但章成相貌堂堂，有才学，又识大体，宋老夫人心里还算满意，松了一口气，招手唤宋清到她身边，温声道：“章公子是个可以托付的，你尽可放心了。”

“都听祖母的。”宋清柔声道。

“好，好，好。”媒人连声道，让章成拿出了婚书，对宋长明道：“这婚书一签，这事便成了。”宋长明点头，示意王曼云拿出婚书，和章成那份一起放到了宋老夫人身旁的桌上。

“章公子，请签吧。”媒人道。章成提步走到桌旁，执笔落了名字，然后将笔递给了宋清，语气轻柔了一些，“请吧，宋小姐。”

“好。”宋清接过笔，走到桌前，并不着急签，而是将婚书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了出来。众人不知她何意，也没催她，只等着她念完。

“……与安顺侯府之女宋清……”宋清忽然顿住，放下笔，转身对着章成露出一个轻松且无辜的笑容。她笑得那样和煦，仿佛当日的日光，让人毫不设防。可接下来的话却让章成愣住了。

“章公子，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并非安顺侯的亲生女儿。”

“住嘴！”就在宋清说出亲生两个字的时候，宋长明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立时怒声呵斥。可是来不及了，宋清微笑着说出了真相，章成站在原地，脸色由僵硬到震惊，再到隐隐的不快。他很快明白了，为什么安顺侯府愿意将一个女儿嫁给自己。纵然他不知道宋清的身世底细，但宋长明如此态度，他也猜的出来，只怕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

王曼云讥讽地看着宋清，深感宋清愚蠢，竟然妄想用自己的身世来拒绝这门婚事。即便真称了她的心意，宋长明只怕不会放过她了。宋老夫人也愣住了。此刻的宋清，似乎和从前有了些隐隐的不同，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这突发的情况，媒人始料未及，但她很快选择了忽视，哈哈笑了几声，上前去拉宋清的胳膊。宋清后退半步，她扑了空，尴尬地笑笑，“宋小姐，快签吧。”

“赶紧签了，有什么话私下谈。”宋长明压抑着怒气，沉声催促道。

宋清没有动，依旧一脸无辜的微笑，望着章成，声音轻快，“章公子，不介意么？”

章成没有回答。他的唇抿地很紧，脸色僵硬。他在犹豫。拒绝这门婚事，靠着自己去求一个未知的将来？还是接受这门婚事，得到安顺侯的臂助，从此前程锦绣。他是聪明人，深知即便才学之士，科考为官，可无人提携依旧是前程灰暗。若有安顺侯在，一切都会简单很多。他看不起那些仗着富贵肆意妄为的世家公子，却也羡慕他们背后的家族。

“成儿。”母亲小声道：“这可是侯爷啊……”

“章公子，你还犹豫什么？安顺侯府的婚事，读书人有几个求得来的？你别做傻事。”媒人悄声提醒道。

这可是侯府啊……章成握住了拳头，看着宋清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章成听母亲的。”

“是吗？看来我对章公子的期望太高了些。不过无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宋清轻笑道：“只是今日，公子不能如愿了。”

“宋清。”王曼云站起身，不悦地道：“今日，你祖母和父亲在此，你好好签了婚书是正理，莫要耍些小性子，惹你祖母和父亲生气。”

“夫人坐不住了么？”宋清耸耸肩，长叹一声，摇头，“可今日，我是不会签了。”

宋长明隐隐发怒，粗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清收起笑容，走到门边，脊背挺得笔直，转身抬眼看着宋长明，定定地道：“父亲，今日我是不会签的。否则，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身世。今日来客众多，想必大家很喜欢听听以前的事情。”

宋长明盯着她的眼睛，“你在威胁我？”

“我在行使自己拒绝的权利。”宋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