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狐皮大氅，水蓝海棠花纹罗裙，裙角绣着金线，随着走动，在初升的日光中闪着细碎的光，令她周身显出一种稳重的姿态。

当她踏进屋内，永平侯夫人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宋清。前安顺侯府的嫡女，如今林国公府的世子妃。她不是记忆中那个永远唯唯诺诺的少女，如今的她，面容沉静，发髻上斜插一根黄玉发簪，一双耳环也是黄玉所制，与发簪相称。那耳环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那面容上的沉静中平添几抹亮色，显出一点娇俏灵动。

自然是听过关于她的传言，说是她变了，心性已改，但如今亲眼见到，永平侯夫人依旧十分诧异。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身后，发觉她今日孤身一人前来，并未带任何随从，不知是愚蠢，还是另有所图。

宋清将永平侯夫人探究的目光尽收眼底，慢慢走近前去，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福身行礼，“宋清，见过夫人。”

“快起来。”永平侯夫人含笑道：“坐吧。早听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见了才敢信。”

宋清起身笑道：“以前年纪小，孩子心性，如今长大了，自然跟以前不同。宋清一直想来拜见夫人，奈何国公府家宅之事繁多，又赶上铺子里年关盘账，总抽不开身，还望夫人不要见怪才好。”

“这是哪里话。你能来，我就高兴，哪里还敢见怪。”永平侯夫人回道。

“那我就放心了。”宋清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匣子，走近前来交给永平侯夫人，“这是送您的礼物，还望您不要嫌弃。”

“这是？”永平侯夫人打开匣子，看到里面是一叠泛黄的宣纸，暗自觉得奇怪，等看到纸上的文字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再三确认之后，她惊喜地看向宋清，“幽篁曲？”

“是。”宋清眯着眼睛，笑吟吟地道：“听说夫人喜欢音律，宋清便派人寻了这幽篁曲献给您，作为我的诚意。”

“诚意？”永平侯夫人警惕地嗅出一丝交易的味道。她早料到宋清此来并非只是拜见，定是有求于自己，只是不曾想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

宋清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道：“宋清此来，有两件事想请夫人帮忙。第一，几个月前，我的丫鬟红袖逃出国公府跑到了旧主宋知淑身边，后被派去守陵，如今已被我抓回去了。她的卖身契和籍契都在我那里，算来就还是我国公府的人。”

一个丫鬟，也值得她这样郑重？永平侯夫人心中不解，但思及宋清和宋知淑的恩怨，想来也是一桩烂事。不过也就是一个丫鬟罢了，永平侯夫人点点头应允了，又问宋清，“这第二件事呢？”

宋清沉声道：“我想带原安顺侯府的人离开。”

永平侯夫人诧异地看着她，心中又惊又喜。那些人不过是丧家之犬，是永平侯府的累赘，若能离开，再好不过。但同时，她又不解为何宋清愿意带他们离开。宋清，明明是和他们一刀两断的人。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和未来。谁接受他们，就是在给陛下添堵。这个道理，她不信宋清不明白。除非她，另有所图。

永平侯夫人慢慢地合上匣子，面色肃然，“告诉我你的目的。”

这样揣测的意图让宋清感到些许不适，即便她早有准备。她微微蹙眉，看着永平侯夫人的眼睛，认真地道：“雪中送炭，不敢相忘。”

“宋长明也算？”即便不了解内情，永平侯夫人也猜得到宋清所说的雪中送炭并不会将宋长明算在里面。当日毅然决然离开侯府，若不是对宋长明恨极，也不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她瞧不起宋清那样莽撞的行为，但也有点清楚一个受尽冷眼的孩子的心境。

“不算，但他是姨娘和知越的支柱。”

宋清回答得坦荡，倒让永平侯夫人心中越发不解。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为了雪中送炭的情意，甘愿在他们得罪陛下之后还愿意接纳他们？

须臾的寂静之后，永平侯夫人道：“那你也该去找知淑，如今她执掌中馈，你要带走的也是她的家人，我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宋清明白。只是，宋清想请夫人帮忙，并非是因为知淑，而是为了淮王殿下。”宋清慢慢道。

听到淮王殿下，永平侯夫人立即打起精神，双眼死死地盯着宋清，“你什么意思？”

宋清不紧不慢地道：“宋知文死了，是在永平侯府死的。外面在传此事怕是淮王殿下的手笔，是为了杀人灭口，灭什么口宋清不知，但想来总归不是好事，也许是会试换了试卷的事？”

“荒唐！”永平侯夫人坐不住了，豁然站起身来，面色发白，“扬儿何曾牵扯其中？！”

宋清叹息道：“三人成虎，一来二去，假的也能成真的。淮王殿下仁义，为了知淑，自然愿意接纳安顺侯府的人，可也给了别人做文章的机会。从前他是世子，尚且可以独善其身，可如今，成了淮王殿下，景王殿下心里不痛快，自然要寻他的错处。永平侯府放着的这些人，可是陛下的眼中钉。特别是宋长明，他若要翻案，殿下该当如何？即便他好好待着，难道他就能安心一直屈居于人下？再者，他从前在朝多年，手里怕是有不少人的把柄，若是做点什么，牵扯到殿下，或是别人想要灭口，牵扯到殿下，都不是好事。”

永平侯夫人渐渐攥紧拳头，眉头紧皱。的确，宋长明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啊……她早就不满这些人来永平侯府，可奈何宋知淑坚持，扬儿又不忍心他们无处可去，才将他们带回来。若是，宋清能将他们带走，再好不过。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能甩掉这些烫手山芋，一切都好说。

她看着宋清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们要走，殿下和他的人若是要拦，还望夫人相助。”宋清躬身一礼。

从永平侯夫人院子出来后，嬷嬷要领宋清去宋知淑的院子。因着宋知淑执掌中馈，此事必然要她知道才好。宋清并不理会，开口就让嬷嬷带她去苏临英的住处。嬷嬷暗道此二人不睦，却也只能听命行事。

今日天色不错，久违地见到了太阳。地上的积雪化了些，带着湿气，倒比往日越发的冷。宋清拢紧了大氅，跟在嬷嬷后面，远远地看到几个女子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位石青罗裙，身披灰色斗篷，身形瘦削，微微低着头。

宋清还以为是哪个年纪大的妇人，没想到听见嬷嬷称她为“碧美人”。

碧美人？赵扬纳的那个妾室？听到这个名字，宋清的心倏然沉下去。她记得红袖的话，每次换大夫给宋知文看伤，都先去给她瞧病了。纵然是赵扬吩咐的，可难道碧美人就毫不知情么？她不相信。

宋清抬眼看去，一眼发现那石青罗裙上绣的鸳鸯。鸳鸯，象征夫妻情意，按理只有宋知淑才能穿。她一个妾室将鸳鸯穿在身上，足见赵扬对她情深意重。看来宋知淑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这姑娘年纪轻轻的，身上是青色和灰色，没有半点鲜亮，发髻上是一根银钗，耳坠子是纯白色，看着似乎老气横秋了些。赵扬审美没问题，怎么也不提醒这姑娘，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碧美人，这是林国公府的世子妃。”嬷嬷对阿碧道。

阿碧慢慢抬头看了眼宋清。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那张与从前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让宋清一下子怔住了。平心而论，这张脸与从前的她只有四五分像，然而当她怯懦地抬起眼睛，那样脆弱又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让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阿碧拜见世子妃。”

眼前的姑娘轻声开口，低头福身一礼，露出纤细柔软的脖颈。她身上的青和灰是那样重的颜色，几乎就要吞噬她。想来大夫的事情和她并没有关系，宋清无端地愿意相信这点，心中一软，温声道：“起来吧。”

“是。”阿碧慢慢起身，准备退到一边，宋清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碧美人，你还年轻，可以穿些鲜亮些的颜色。”

阿碧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点高兴，眼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哀伤，“谢谢世子妃，阿碧记下了。”

宋清又道：“如今冬天了，你看着清瘦，身子可还好？若有不舒服，一定要早些让大夫看看。”

闻言，阿碧眼里亮晶晶的，微笑道：“多谢世子妃关怀。这几个月来，是有些不舒服，换了好几个大夫看，都开了药吃着。”

“哪里不舒服？”宋清好奇地问道，不是套话，是真心地为这姑娘感到担忧。她看起来那样单薄，风一吹就能刮跑。

“这……”阿碧为难地道，似乎其中的缘由难以开口。

宋清见状，也不再追问，柔声道：“罢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照顾好，平日里多吃点饭，好好睡觉，快点圆润一些才好，瞧你瘦的。”

不知怎地，阿碧忽地眼中发热，瞬间眼泪打转，声音沙哑，话也说不全，只轻轻“嗯”了一声。

宋清慌忙问道：“你怎么了？”

“世子妃人好，我高兴。”她吸了吸鼻子，低低地道。

宋清忽然想到，也许这姑娘在府里过得并不是很好。虽然有赵扬的宠爱，可宋知淑对她有敌意，永平侯夫人也不会在意一个妾室，她似乎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怕是遇到事也只会忍着。这内里种种，恐怕多的是辛酸的事情。思及此，宋清倍感惆怅，她松开一只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掉阿碧落到脸颊上的两滴眼泪，温柔地道：“若有难事，只管跟殿下说，他宠你，凡事会为你做主。你委屈自己，他知道了也不好受。”

阿碧红着眼睛，紧紧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若真有难处，不愿殿下知道，也要学着坚强起来，保护好自己。我就在林国公府，你若有事需要我，或者想和人说说，可以去那里找我。”

阿碧怔了怔，许久后轻轻“嗯”了一声，咬着嘴唇，眼眶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