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苏临英看到宋清，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慌忙放下手中的绣品，起身快步走来，拉着她的手，“这样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苏临英身着青绿锦衣，衣角绣着金线，是上好的料子。宋清长舒一口气，微笑道：“心中挂念，过来看看。知越呢？怎么不见他？是出去了么？”

“没有，在里屋温书。咱们先别打搅他。”苏临英说道，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宋知越原本在骁骑营中做事。现在宋长明获罪，他作为罪人之子不能再被骁骑营启用，只能待在府里，另谋生路。这对一个心怀壮志的少年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宋清能想象得到他的失望。如今他能静下心来温书，也是好事。

她被苏临英带到榻上坐着，环顾四周，看到屋内陈设齐备，不似缺东少西的模样，其中还有不少是名贵货，比如眼前这扇云雾红梅紫檀屏风，以及榻上的铜镀金虎首香炉，不禁感慨道：“宋知淑这回总算是尽心，舍得给姨娘这些好东西。”

“世子妃慎言。”苏临英小心望了望四周，吩咐贴身丫鬟拿着手炉去外面守着，方才低声道：“她现在算是王妃，品级高于你，直呼其名，算是僭越。”

“我知道，我也只是私下同姨娘这么说罢了。”宋清注意到苏临英那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压低声音，“这些日子，难道宋知淑私底下给姨娘难看了？”

“那倒没有，你莫多心。”苏临英温声笑笑，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宋清饮过茶水，又偏头望了望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心中不禁起疑。想到宋知文的死，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宋知越一向是看到她或是听到她的声音就欢欢喜喜地跑来，如今这样恍若未闻还是头一遭。即便被骁骑营拒之门外，但宋知越也绝不会这样对她，宋清确定。

“我进去看看知越。”宋清起身，朝着里间走去，一边喊着知越一边寻找着他的身影，却发现他没有在温书，而是在睡觉。

桌上放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凌乱无章。翻开的书上，用朱砂画了一柄长长的剑，占满了整个书页，又力透纸背，连着十张纸都浸着红色，那样可怖，看着如同鲜血。

宋清抚摸着那红色的剑，心慢慢揪起。大难不死的庆幸、永平侯府的安宁、苏临英和宋长明的关爱，都没有平复他心中的悲愤。她悲哀地问道：“知越很不好，是么？”

苏临英默然许久，哀叹道：“骁骑营不要他，他心里难受。老爷还要他重振侯府。当着老爷的面，他什么都听，什么都答应，可是老爷一走，他都呆呆地温书，吃饭，睡觉，人也没个精神。”

宋清越听越难受，走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连着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动静。苏临英慢慢走来，低声道：“他昨晚喝了安神的药，一时半会醒不来的。”

宋清皱眉道：“好端端的，喝什么安神药？这药劲也太大了，到现在还不醒？”

苏临英叹息道：“前几天他出门遇见几个相识，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后好几个晚上没睡着，昨儿后半夜我看不下去了，才让他喝了安神药。”

那张从前总是欢喜的面孔，如今泛着青色，也长出了沧桑的胡茬，好像忽然就变成了大人。

宋清默默地回到榻上坐下，问起宋知越的近况来，方知为了他，宋长明去找了赵扬，永平侯，以及从前的同僚，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忙。

宋长明的罪是板上钉钉，是本该抄家灭族的，不过是因为宋知淑才保全了性命。宋知越身为罪人之子，无罪释放已是陛下恩典，如何能够再进骁骑营？谁愿意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去为宋知越求这个机会？即便求了，陛下又怎会给。那次当朝审案，谁都看得出来，陛下是真想杀了宋长明，所谓的赦免也是十足的被迫。

“若不入骁骑营，总还有其他出路，比如做个富商，安稳一生，也好。”宋清沉吟道。

闻言，苏临英摇摇头，似乎有些疲惫，“此前淮王殿下便提过此事，做主给知越良田、店铺和金银，可他什么也没要。后来，他跟我说，他书读得不好，但有句话他是知道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老爷骂他不识时务，为此还吵了一架，一直冷到现在。”

宋清心中一震，不曾想那个被他视为孩子的宋知越竟然有这般风骨，琢磨着又道：“怕是知越跟殿下离得远，要他的东西不好，不如那些东西我来给。此前我离开侯府，姨娘也帮了我许多，现下给知越，也算是还恩。”

“不可。”苏临英立即拒绝，“其中种种，你我清楚，若说恩情，世子妃实在折煞我了。”

“知越是我弟弟。”宋清握住苏临英的手，坚定地道：“姨娘，你知道的。外面人都说我冷漠，说我背叛侯府，是为不孝，可是你懂我。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我虽与宋长明有血缘，可我母亲的死，我这辈子都不能释怀，所以我不当他是父亲，可对于知越，我是真心的。他是我弟弟，永远都是。姐姐帮弟弟，这没什么。”

苏临英沉默着，内心纠结。宋知越已经不可能再进朝廷。无论是从军还是从文，陛下都不会同意。做个商人，是现下最好的出路。如果本钱是宋清来给，总比淮王殿下来给好的多。她思忖着道：“那只算借，咱们到时立个字据。”

“好。”宋清点点头，“就听姨娘的。”她轻轻攀住苏临英的胳膊，温声道：“其实这字据都可以不要，我打心底里是……”

宋清忽地愣住，慢慢握住拳头摩挲着手底下这件绣着金线的青绿锦衣，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苏临英忙抽回胳膊，将点心推到宋清面前，笑道：“快吃吧。”

宋清注视着苏临英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张，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难道在我面前，姨娘还要顾着宋知淑的面子？”

“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宋清猛然抓住苏临英的胳膊，双手用力顺着金线撕开。上好的锦衣应声而裂，露出里面微黄的棉絮，松松散散，少的可怜。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宋知淑堂堂一个王妃，在这料子上能花这么多的心思，可真是不易。这还是我看到的，那我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宋清咬牙道：“难道您就没有告诉宋长明，难道宋知淑就不怕人发现？”

“是我自己作罢的。”苏临英无奈道：“她觉着我抢了她母亲的东西，心里有气，便在这些小处折腾。逃了这遭，还有别的，不如遂了她的愿，还能好过一些。”

“既然如此，我也不同姨娘绕弯子了。”宋清端起眼前那杯茶，一饮而尽，直截了当地说道：“姨娘，带着知越、老夫人、还有宋长明，跟我走吧，离开永平侯府，到去国公府。”

苏临英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却又很快黯淡下来，“谢谢世子妃的好意，只是老爷不会同意的。”

“可是姨娘想去的，不是吗？”宋清捕捉到了苏临英眼中的喜悦，笃定地道。

“我……总得跟着老爷。”苏临英顿了下，“他是我的夫君，是知越的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跟他在一处的。”

宋清沉声道：“好，只要姨娘愿意，宋长明那里，我来解决。”

苏临英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打心底感激你。但还是算了，老爷对你心有芥蒂，不会听你的。而且我们去国公府，也是给你添麻烦。林国公纵然面上同意，心里怕是也不高兴。永平侯和夫人就是如此。人心，我是知道的。在哪里，都是寄人篱下，一样的。”

宋清道：“姨娘说的我如何不知？你放心，这些我来解决就好。国公府若你觉得不便，我那里还有几处空宅子，随姨娘挑选。”

还有几处空宅子，苏临英心中微动，只是……她倏然盯着宋清，眉头微蹙，对于宋清今日的坚定感到不解。忽然间，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低低地道：“出什么事了？是永平侯府么？”

宋清一怔，随即微笑着道：“姨娘多心了，只是我觉着永平侯府再好，宋知淑也不会真心对待姨娘和知越。”

苏临英半信半疑。她怀疑宋清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显然宋清不想说。别人不想说的，她不会强问。有一点，她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宋清不会害她，不会像宋知淑那样给她找麻烦。

她想离开永平侯府已经很久了，可是一来无处可去，二来宋长明不愿意离开，所以她只能待在这里。如果宋清能解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内心都是希望离开的。

“老爷，您回来了？”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嗯，这么大声做什么？”

“是老爷。”苏临英立即起身，去门边迎着。宋清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恍若未闻。苏临英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回头正要叫她，却最终没有开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宋长明推门而入，脱下沾了雪的外袍交给苏临英，慢慢走到炭火边取暖，然后便看到了坐在榻上的宋清。

于是刚被屋内的热气哄得泛红的脸瞬间又冷了下来。他撇了宋清一眼，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么？”

宋清讽笑道：“你我之间，到底谁才是笑话？”

“混账！”宋长明挥手将小几上的茶盏糕点扫到地上，气道：“普天之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做女儿的？！”

“普天之下，我也没见过你这么做父亲的！”宋清站起身，毫不客气地和宋长明对峙着，“从小到大，您可有一日尽过当父亲的责任？我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讨厌什么天气，您知道么？”

宋长明哑口无言，沉默须臾后又道：“你到底要干什么？秦家已经害我成这么样子，你又要如何？赶尽杀绝么？”

“赶尽杀绝十之八九，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宋长明眯着眼睛，“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