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隐没，阴云遮天，西北风又刮了起来，呼呼作响，仿佛某种遥远的呜咽。火盆中的荷花炭烧得通红，涌起轰然的热气包裹着整间屋室，混合着氤氲的香气，是与西北风中的萧瑟截然不同的人间。
宋长明坐在榻上，却丝毫感受不到来自于炭火的温热，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失去了仅有的生机。
苏临英端着热茶站在屋外，静立须臾后又默默退去耳房。不要知道太多，是她自从母族被杀后一贯以来的处世秘诀。
两盏茶后，宋清率先开口，“您……想好了吗？”
宋长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宋清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怔愣。他抖动着嘴唇，僵硬地吐出几个字，“嗯……走吧。”
不曾想竟然这样顺利，她准备的一番说辞倒没了用处。庆幸之余，她又感到担心。这样的宋长明她还从未见过。宋清隐隐觉得不安，“您还好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又什么承受不了的。”宋长明闭了眼睛，再睁开时，还是从前那样的面无表情，仿佛方才的他只是一个幻觉。
“我去收拾东西。”他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忽地又停下，背对着宋清道：“别告诉知淑。”
“为什么？”宋清豁然站起身来，深感憋闷，“我虽不喜宋知淑，却也不想她这么稀里糊涂活下去。可您是她的父亲，怎么就能任由她被人骗？”
“她……”宋长明的语气还是那样毫无波澜，但那种罕见的停顿却让宋清觉出了一种难得的牵挂。
“……会受不了的，罢了。”
不知为何，宋清心中忽然一阵疼痛，仿佛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上去，鲜血淋漓。她承受不住，抓着榻边弯下腰来，最终瘫到了地上，满头是汗，说出来的话也奇奇怪怪。
“那我呢？”略带沙哑的嗓音，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
不，这不是她。宋清想。这样的疼痛，卑微和哀求，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可是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早就已经离开了……她努力控制着那样陌生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异样。
宋长明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尽管察觉到她的异样，心底也浮出一丝淡淡的可以称之为愧疚的东西，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是平静地丢下一句，“你过得很好。”说罢扬长而去。
为什么……
一瞬间，心口的利刃扎得更深，将她仅有的希冀尽数搅碎，化成一滩血水。胸腔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呼吸愈加困难。宋清用力捶打着胸口，内心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和另一个灵魂对话，“别想了，别想了……”
我难受……她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回音，那样的哀怨，无助。宋清用尽浑身力气，克制着对方的情绪，竭力将自己从那种悲伤的深渊中抽离，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安慰那个脆弱的灵魂。
我明白……但是不值得……
他也是我的父亲……
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的人生不该寄托在不在意你的人身上……
许久之后，那股排山倒海一般的心绪慢慢消退。宋清终于缓过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挪到榻上，浅浅地呼吸着。
苏临英推门进来，拉着宋清的手激动地道：“老爷答应了，真是太好了。唉……”她端详着宋清的脸，拿出帕子轻拭，“你怎么出汗了？”
“热的。”宋清无所谓地笑笑，接过帕子，“快去叫醒知越，收拾东西吧。”
“是。”苏临英高兴地进去内室。
宋清摸着胸口，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那是原主的心绪。为什么？她不是早就已经消失了么？怎么会忽然回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是，自己的确占据了她的身体，可这只是一种偶然，并非故意设计。再者，那样的敏感脆弱，除了给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并无半分用处。她所在意的两人，无论是宋长明，还是赵扬，都不曾真正地爱护她。故事里她原本的结局，明明白白。既然无法改变别人，也无法改变自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另投他处，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清姐姐，姨娘说你带我们走，真的吗？”宋知越小跑过来，伏在她的膝上，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孩子。只是眼底透露着隐藏不住的沧桑和失落。
宋清回神，摸着他的头，温声笑笑，“真的，以后都有清姐姐在。”
“好。”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有些疲惫的模样。
不知宋长明是如何宋知淑解释的，当宋清等人走出院子时，并没有碰见宋知淑。只是隐隐的，从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宋老夫人偏头朝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害怕，忍不住对宋长明开始抱怨，“好端端的要走，唉……”
宋长明没有回答，只是背着包袱往前走。宋老夫人眼看这架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催着罗嬷嬷搀着自己跟上去。
遇见宋清时，宋老夫人明显地愣了一下，觉得此人甚是熟悉，走近几步到了跟前，这才认出是谁，顿时就有点不高兴。虽说宋长明对她说如今是寄人篱下，可宋老夫人吃得好睡得好，因此总觉得是宋清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加之秦策的事，还有宋知淑时不时的吹风，使得如今的她对宋清充满敌意。可是宋清到底是怎么说服宋长明的，宋老夫人想不明白。
”老夫人。“面对宋老夫人的冷脸，宋清倍感无奈，但念及她年纪大了，又眼睛不大好，遂由她去了。
几人心思各异，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或袍子，迎着西北风默默无声地往外走去。行至后院的拱门前，一道尖利的声音忽然划破天空。
”父亲，你真的不要我了？！“宋知淑出现在身后，握紧拳头，红着眼眶，脸上的脂粉斑驳。
宋长明没有回头，静静地道：”知淑，这里终究是寄人篱下，父亲还是要有自己的地方。“
”我可以给您。宅子、田地，您要多少，都可以。可是为什么，您都不愿接受，却要跟着宋清走？“宋知淑激动地质问着，眼中流出了泪水，从脸庞上滑落，被风吹得冰凉刺骨。
”知淑……“宋长明低低地道：”你有的，都是永平侯府给的。“
”难道宋清的东西，不都是林国公府和秦家给的么？“宋知淑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哭道：”您到底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做错了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没有抛弃你，我只是暂时离开，等……”
“你骗人！”宋知淑跑到宋长明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有某种决绝的神情，“母亲被你殴打，送到庄上，死了，你不让我祭拜！哥哥被你殴打，重伤不治，也死了！他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都因你而死，我无处哭诉，全都忍了下来。可是现在，偏偏你还要离开我，到底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声色俱厉地吼道，扯着宋长明的衣领叫嚣着，再也不似从前那个温柔的女儿，此刻的眼中充满着恨意，似乎要将宋长明吞噬一般。
“够了！”宋长明伸手将她的手扯了下来，狠狠摔到一边。
宋知淑摔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长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宋长明看着她，冷冷道：“我是你的父亲，想做什么，无需向你交代。至于你母亲和你……哥哥的死，咎由自取。”
无需交代……咎由自取……宋知淑忽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一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行人越过她，继续向前走着。宋清到底不忍，俯身伸手，不料宋知淑张口咬了上去，仿佛是要宋清的性命一般，牙齿深深地刺入的皮肉，瞬间鲜血涌出。
那种血腥的味道，在寒风中飘散，有种冷冽的快感。尤其是宋清的惨叫，为这种快感注入了最佳的原料。是了，这就是她要的。痛苦、仇恨，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该死，该下地狱，皮肉都该被撕碎……
啊！……
猝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她的左肩，仿佛连骨头都碎了。剧痛之下，她终于松口，然后被踢到了地上。
紫色衣摆，绣金黑靴……是赵扬啊……她凄楚一笑，悲伤袭来，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痛彻心扉。赵扬心里，有宋清，有阿碧，都比她重要。她早知道的。
她的夫君，揽着她的仇人，撕下尊贵的蟒袍上的布条来给那人包扎止血，眼中的心痛那样明显，是她从来都不曾得到过的。
”赶紧叫大夫，等什么？！“赵扬吼道，动作间有几分慌乱，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
丫鬟来扶，宋知淑抬手拂去，自己慢慢站了起来，与宋清擦身而过。那一瞬间，赵扬甚至挡在宋清的身前，生怕她又要疯癫。眼中的恨意不亚于方才的她，宋知淑看得清清楚楚。可她不在乎，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这次，宋知淑什么也没做，只是极为平静地说道：”你赢了。“
宋清心中一颤，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她欲推开赵扬的手，不曾想对方力气那样大，将她锁得死死的，完全不给她任何动弹的机会。
于是她沉下脸来，提醒道：”殿下，我是林宣的妻子。方才多谢，但是还请您注意分寸。“
一句林宣的妻子，将赵扬彻底砸醒了。他仿佛被烫到一般，倏然松开手，低低地道：”抱歉。“
宋清护着包扎好的伤口，皱着眉头。那动作落在赵扬眼里，竟让他分外留恋。那是他的衣裳，此刻正被宋清温柔地抚摸着。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海棠树下，她安静地笑着，抓着他的衣裳，就像抓着她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