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明望着牌匾上的“秦宅”两个大字，眉头深锁，驻足良久。如今，他已和秦家彻底撕破脸，要他去住秦家的宅子，他心底实在不愿，仿佛吞下苍蝇一样膈应。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永平侯府是比这里还要危险的魔窟。即便是宋清用身上的钱去另买宅子，归根究底也是秦家的钱，又何必费事。

“走吧。”他最终长叹一声，带着家人踏入秦宅。

宋清拨了守卫在此，便自行离去了。宋长明不欢迎她，她没必要待在这里。临走前，宋知越着急地拉住她的胳膊，“姐姐。”她温柔地拍拍宋知越的肩膀，安慰他道：“姐姐先回去休息，改日再回来看你。”

再来时，她后面跟着手底下的一名管事。宋知越一看便知来意，登时眉头就皱起来，耷拉着脸，不高兴地说了句，“不要。”

“知越，不可以任性。你知道的……”军营你是回不去了。这样残忍的话，宋清不忍心说出口，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告诉他，“你总要做点事情。”

“我知道的，我就是难受。”他小声地嘟囔着。

明明如今身量和她一样高，是个十足的大人了，可是面对她，宋知越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孩子气。宋清无奈地摇摇头，耐心道：“姐姐明白，可是都好几个月了，该做点事情了。”

“嗯……”他僵硬地答应着，可脚步却并未挪动半分，依旧是满脸抗拒。

“你还当你是谁？！世子爷么？！”一阵怒声伴随着脚步传来，如疾风一般瞬间而至。猛然间，一个巴掌便朝着宋知越狠狠甩了下来，宋知越不敢躲闪，木偶一般伸长脖子站在原地。

但宋清却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拦住，将宋长明的巴掌截在半空。宋长明瞬间愣住，待反应过来后用力后撤，欲摆脱宋清。不料用力过猛，宋清一下子被甩到地上，人向前一扑，膝盖便狠狠磕了上去。

“姐姐！”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传来，宋清疼地龇牙咧嘴，倒抽冷气，连带着昨日胳膊上被宋知淑咬伤的地上也隐隐作痛。偏头一看，那包扎好的白布上已渐渐渗出血迹。

宋知越红着眼睛扶她起来靠着软垫坐好，转身跑去屋里找药。宋清内心哀叹流年不利，尚不忘这里还杵着一个罪魁祸首。她捂着自己渗出的血迹，蹙眉看向宋长明，“您就是这么同知越讲道理的么？”

宋长明盯着她被覆盖住的伤口，眼神忽地有些动容。不知怎地，他又想起昨日在永平侯府里，她说的那句话。

那我呢？

是带着点哭腔的，回想起来似乎带着难以置信的脆弱，和现在的宋清判若两人，但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像是……他的女儿，是从前的宋清一样。

思及此处，他的心渐渐柔软起来，眼神和声音终于也终于温柔一些，上前走近几步，对宋清道：“手拿开，我看看。”

宋清闻言怔住。那声音里几乎可以称之为关怀的东西呼之欲出，这是要给他看伤的意思？可是为什么呢？她不明白。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宋清压根不需要，也不想接受。她甚至觉得恶心和讽刺，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关怀和善意，宋知淑是从小享受到大的，而这具身体，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便半分也没有得到过。

见宋清冷着脸不动，宋长明心中五味杂陈，声音有几分干涩，“我会一点医术，给我看看。”

说完，宋长明竟慢慢地蹲了下来！

惊愕之中，宋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在她面前，宋长明从未放低过自己的姿态。这样的情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以后，也不会再有。这般的关怀，她的确不需要……但那个灵魂需要……

于是她慢慢松开了手。

宋长明蹲下身后，慢慢解开那染血的白布，露出那触目惊心的牙印。然后，他从身上拿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了些药粉敷在伤口上，最后从袍子下的薄衣上撕下布条重新包好。

等宋知越从苏临英房里找见伤药跑回来时，正看见这诡异的一幕。

父亲居然给姐姐包扎伤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记忆中关于父亲和姐姐的画面，似乎姐姐总是深深地低着头，对于父亲十分惧怕，再后来姐姐转了性子，便与父亲针锋相对。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姐姐一丝好脸色。即便是在祖母寿辰当日，旧年的真相抛出，父亲也只是在姐姐走后发了一通大火，责怪姐姐不该瞒着他，还和秦家合起伙来算计他。

以至于当眼前这一幕出现时，他傻傻地站着，盯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幕虽然诡异，却也温馨。他知道姐姐与父亲一向不睦，却深知姐姐心底的埋怨和期许。在他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二哥和姐姐说了什么，二姐跑回来时满脸泪水，汹涌地止不住。那时的他还不懂家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被妇人欺负要找姨娘，被男人欺负要找父亲，于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姐姐……别伤心……我去找……父亲……打他……”

但姐姐便哭得更凶了，拼命地摇着头，几乎是在乞求他一样，“不要去，不要去……”

他不懂，跑去问姨娘，姨娘告诉他，父亲的在乎，姐姐也想要，只是不敢要，也要不起。

也许现在，父亲的在乎，姐姐也有了吧，他想。一时间，他不忍破坏这十分不易的宁静，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

宋清收回手臂，不解地问宋长明，“您怎么还随身带着伤药？”

“恰好而已。”他淡淡道，仿佛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昨日宋清离开后，他一直念着她那句脆弱的哭诉，心神不宁。

漫天大雪之中，天地一色。五岁的女孩身着青色的袄裙，跪在院子里，脸冻得通红，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样小小的一团，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也是没有生机的颜色。四周一片寂静，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只剩下簌簌的雪落。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脸上木偶一般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她颤抖着膝行爬上台阶，爬到男人的脚下，肿胀的双手抓住他的衣摆，艰难地乞求着，“求您了，别卖掉她。”

可是男人只是一脚踢开了她，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让你长点记性，你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女孩的心瞬间坠入深渊，眼泪夺眶而出，落在失去知觉的肌肤上，是滚烫的疼。她颤抖着嘴唇，哭道：“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宋长明猛然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那小小的身影，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宋长明的脑海中，逼着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对宋清很不好。

即便是事出有因。

只是，为什么会忽然梦到呢？思来想去，还是因为那句脆弱的控诉。纵然潜意识觉得自己亏欠，可只要对方强硬，他就可以装作不认。不是他不愿意重归于好，是宋清不给他这个机会。可是现在，自从那句哭诉之后，他没法再忽略这个铁铮铮的事实。他亏欠着宋清，再也弥补不了。

今日听闻宋清来了，他鬼使神差地带上伤药，想要给她。这伤药还是宋知淑给他的，说是治疗外伤有奇效。

“谢谢。”

“什么？”仿佛是个幻觉，他怔愣了一瞬，然后急切地转身看着宋清，不可置信地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宋清眼神平静，“我说谢谢。”

霎时间，宋长明心底的某处暖了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舒坦。即便宋清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这已经够了，是相比于从前极大的亲近。此时此刻，他内心忽然激动起来，涌起千言万语的话想要跟她说，比如我以后会待你好一点，或是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记得跟我说，再或者是……

能否再叫我一声父亲？

然而最终，他只是很平静地道：“知道了，”然后便握着药瓶转身离去。

他连那瓶药都没法鼓起勇气给宋清。

一出门，他瞥见了宋知越，正揣着药瓶站在雪地里。于是，宋长明大手一挥，将自己的那瓶药换了宋知越的，僵硬地道：“你的东西不好用，别拿出来丢人现眼，我去扔了吧。”

宋知越愣愣地应声，看着父亲快步离去的背影思索良久，终无所获，遂小跑到宋清面前，将药塞给她，“这是父亲给我的药，应该好用，你带回去。”

宋清接过一看，这根本就是方才那瓶。一时间，她心中骤然酸涩。尽管宋长明不是个好人，身上背着秦蓁的性命，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宋长明方才的举动很像是一个父亲的温柔，而真正的宋清，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明明需要这个父亲，需要这种温柔。

方才却没有出现，错过了。宋清紧紧捏着手里的药瓶，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