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气回暖，春雷始鸣，雨水靡靡。连续两日地春雨浸润了建康宫城的石砖，透着一片烟雨蒙蒙的氤氲。

成钰同地底的虫子一起，于惊蛰时节苏醒，走出了蜗居多日的寓所，拿起扫帚同含章殿上下一起清扫阴尘，迎接初春。

她这一动，永禾宫那方很快得了消息，三天两头寻点人去找她麻烦。

成钰大病初愈，身体尚虚，仅仅每日勤练纪珩为她寻来的功法，也不足以弥补她的气血大伤，很快又被折腾倒了。

初春花粉四散，禽兽夜嚎，也正是人心躁动的时候。谢曙再一次借着疼惜玉娘的名头，大肆张扬地在含章殿清除异己，好不痛快。

成钰心如槁木地卧于床榻之上，心想待她好了，等出去又不知道自己会被树了多少敌。

谢曙这是嫌她死得不够慢呐……

不等成钰好全，凤仪殿即刻有人奉着皇后的旨意，赏了自己十个巴掌，又让她在前院内罚跪一天。

此刻起，她再也不是含章殿里颇有话语权的玉姑娘了。

成钰咬牙迎接着这些似潮水袭来的恶意，可惜内心再如何强大，身体也承受不住。

不到一个时辰，春季正午的暖阳就晒得她头脑发晕，姿态不佳地趴在地上。

凤仪殿来的姑姑端正立在一旁，着几个内侍又将成钰拖起来，强行摆正。

一向宠溺玉娘的太子殿下，此刻仅仅只是躲在寝殿内，吃着今日炖好的糖水雪梨，不闻不问。

桓铖似一阵黑云低压缓缓逼近，他用脚尖勾起成钰瘦削的下巴，眸中闪动着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皇后娘娘温慧英明，留得你这种奸诈谀佞之辈在太子殿下身侧，莫语皇后娘娘了，便是忠臣也难宽心神安。”

成钰冷笑，他桓铖怎么还拐着弯夸奖自己是忠臣？还真是忠臣，谢曙唯一的□□之臣，能不忠吗？

瞧他这副得意张狂的样，成钰眯了眯眼，双眸中的恨意雪亮，似焰火在燃烧。

这一连日紧迫的打压，肯定是他劝说谢曙这么做的。傻太子痴恋桓铖，便是对方叫他去杀人也会去的。

成钰的命，是桓琰的养蛊容器，是桓铖的升官石阶，是谢曙的保命肉垫。

还不够隐忍退让吗？究竟还要她怎样？

她从前可太傻了，相信桓琰，一心劝告自己此生必为桓琰肝脑涂地，报答他救命之恩。其实自己在春山澗一无所长，也死不了。

原是自己美化了桓琰的功劳。

自己的犯傻之事可不止对桓琰。桓铖的升官进位一计不正是她所出吗？拼死护住谢曙的时候，除了赌太子会因此心软的算计，她对太子难道就没有多年情分下来的心软吗？

愚蠢的善良。

他们心安理得地安坐高堂，理所应当地接受自己割肉放血式的牺牲奉献。嫌弃之际，还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肆意羞辱。

凭什么？

成钰没有哪一刻，会在心里迸发出这般无尽无止的恶意，这份恶意，是连抛弃责打自己的生母也所不能及的。

无论有没有机会，便是自己这一生因杀虐太多，而投不了胎，做了厉鬼怨魂，她也是下定了决心的——要将这三个男人一一赶尽杀绝。

桓铖被她这副冷漠而怨毒的神情吓唬住了，心中一惊，忍不住一脚踢歪成钰的头。

久日未出门，成钰养得肌肤惨白薄弱，此刻鬓角淌血，下巴一片醒目的棕红，两相比对，十分刺眼。

虽闭门养病，然成钰也听闻不少宫外的事。自从太子与桓铖一秘闻，暗暗流淌于建康宫城内后，为堵住悠悠众口，皇后便将桓铖的婚事早早提前。

“还未恭贺桓将军新婚，愿芝兰千载，琴瑟百年。”成钰收敛了面上的狠劲，一副卑弱似草的姿态，凄楚地说出这句话。

“你！”桓铖不过一莽夫，果不其然被这句话激得青筋暴起，朝着成钰一掌狠狠劈下去。

我如今命不久矣，惹我，你也别想好活。成钰不躲不避，也没有能力躲避，惘然地闭上双眸，迎接着不死则伤的结局。

意想之中的迎面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睁眼，是纪珩。他将桓铖的手活生生硬拽了回去，横隔在两人之间。“桓将军何须跟一个宫婢置气？”

纪珩状似不经意地睥睨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成钰，二人眸光交汇时，彼此心有灵犀。

“我来得正巧，听见了她恭祝兄长新婚百年，这又为何动怒？愚弟甚是不解了，前几日宴席上，兄长看起来也是喜悦之至啊，莫不是今日跟嫂嫂拌嘴闹别扭了？”纪珩笑意浅浅，装得天真，语气稳妥，有着让人无法拒绝与之交心的温柔。

桓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成钰的道，尴尬地收回了手，不自在地摸着鼻头。目光心虚，时不时偷瞄身侧的凤仪殿姑姑。

纪珩是他同辈，亦是大族出身，桓铖自然笑脸相迎，之前的奚落怨怼霎时不见影踪，和蔼万分。“你来含章殿不过几月，不知道这妖女行事可耻。蛊惑太子殿下为她出头，打压身边人。我到底在含章殿待了几年，方才一时气不过，这才……”

纪珩故作体贴，佯装理解地点点头。“可殿下大病初愈，兄长意气用事，让含章殿见了血，恐让太子殿下染了污秽，受冲撞啊。”

一莽撞一稳重，高下立见。纪珩故意装得事事为谢曙考虑，就衬得桓铖头脑简单，不知好歹。

皇后一心扑在太子身上，只要不昏了头，今日桓铖这一闹，她总该知道日后是要花心思去削了桓铖的官位，将其贬谪出京，而不是一股脑撒气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身上。

立在一旁的姑姑也发了话。“我说将军，这是在含章殿，殿中将军还在此处呢，您又是哪股风将您吹来的啊？”

桓铖睨了一眼那边阴阳怪气的老姑姑，面上的厌恶之情毫不掩饰。之前他中圈套要一掌打死成钰时，这位姑姑可一点也没拦着。想来是借他之手，既除掉成钰，又能抓住自己的把柄，为皇后拿捏。

奈何她是皇后身边的人，打不得骂不得。桓铖冷汗直冒，幸好有纪珩出面阻拦，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阿铖哥哥！你没事吧？可有谁欺负你了？”许是身边人进去通报，太子谢曙这回出现得倒快。一现身就跻身上前，握住了桓铖的手。

“太子殿下，皇城之中，要慎言啊。”凤仪殿的姑姑提醒了一句，却正好触了谢曙的逆鳞，扬言要人掌姑姑的嘴。

谢曙是个庸才，许多话虽说是听得懂的，但要有人时时刻刻地在身旁叮嘱着，才能不出错。

成钰从前是这个人，但此番因桓铖挑拨，将她渐渐推远，轮番打压。故而自从回宫之后，成钰就没在太子身边待过，更勿论说些贴心叮嘱了。

当初成钰也只对桓铖口是心非夸过他“博综艺文”，估计桓铖信以为真了，对谢曙的愚昧很是自信。此二人偷偷密恋这般久了，桓铖都不曾教教谢曙要避嫌，竟还敢大摇大摆跑到含章殿来相见。

这回轮到成钰隔岸观火了。

她顶着满头满脸的血，瘫在一边，神情讥诮地望着凤仪殿姑姑撒泼，高声大气扬言要告诉皇后娘娘。

纪珩偷瞄成钰，心疼不已，可真情实意终究不好明晃晃地流露出来，只能找来云荷秋荑，吩咐先将成钰送回去擦药休养。

目送成钰安全远走后，他又留在现场，表面虚情假意阻拦一番，实则暗地趁机煽风点火，彻底要让皇后知晓桓铖谢曙有多亲密，好绝了桓铖的前路。

是夜，桓铖中午大闹含章殿一事传入了陛下的耳中，又有皇后在身侧哭闹一回，桓铖自是遭了一通笞打，罚俸停职。

消息传入含章殿，太子不依不饶，身边宫人劝不住，只好又着人去找成钰。

现在常伴在太子身边的，是紫花。紫花敲响了成钰寓所的门，惊得正在喂药的纪珩跳起来，端着汤药着急踱步，转身就要翻窗跳走。

成钰见他如此，哪怕没什么气力，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低声安抚道：“行了，你且先将药放下。”随即扬声问道：“谁啊？”

“姐姐，是我。太子殿下在寝殿不吃不喝，哭闹着要姐姐过来，出出主意，救救桓将军。”

“噢？这是怎么了？”成钰漫不经心道。

“都因着中午在院内与凤仪殿的姑姑吵嚷了几句，皇后娘娘要陛下责打了桓将军！”紫花顿了顿，“姐姐可还好些了么？我进来看看姐姐吧。”

“咳咳，紫花，夜晚寒凉，可别将我这身病气过给你。更别说我这副样子去见殿下了。既是陛下的圣旨，责罚桓将军，我有心也无力啊。”

成钰三言两语就把紫花打发走了，纪珩松了口气，继续端起汤药一勺一勺喂给成钰。“算了，给我吧。”

成钰抢过药碗，仰头一口闷下，随后苦得龇牙咧嘴，被纪珩喂下一颗话梅糖。“下次不劳你亲自喂了，我自己也能喝。”

纪珩情绪低落，又递过来一颗糖。“姐姐是怪我今日没能护好你吗？”

成钰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又不是神仙，这深宫之中，你我本就只有旧年情谊，既无利益更无恩情，自保是明智之举。我为何怪你？”

“你……我曾说过，要好好护着姐姐。不曾想，那桓铖这般恨你，竟叫太子捧杀你。”

“你不必忧心自责了，今日你肯帮我，我心里就很感激了……”

随着成钰一声低叹，纪珩的心也愈发冷硬。他会让这里的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终有一日，我们离开这儿。”

成钰对此并不讶异，也不当真，只微微垂首叹气。“我累了，想歇息了。”

又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这日清晨，皇后派来了不少宫婢内侍来含章殿，将成钰为首的一派老人清换了出去。

她被永禾宫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