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巨树下一片寂静，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三月前，禾双双第一次身处彩叶山顶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见天日、没有生灵，大山的主人隐去踪迹，营造出一副安静祥和的假象。

但这次他们知道，山神并非不在家，它只是卧在隐蔽的树顶，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阴森红光下，禾双双无视了劝诫他们离开的西泽，细细寻找进入大树躯干的洞口。

然而树皮间没有一丝缝隙，如同一块水泥浇筑的整体，将内部密不透风地笼罩。

树皮的质地不像寻常乔木，它坚硬无比，触感生凉，平整的表面长着几处斑驳凹痕，凑近一看，就像个奶白色的巨型花岗岩。

这是一道天然的壁垒。

如果曾经只是怀疑树干内部存在空间，现在的种种细节，已经应证了禾双双所想。

巨树内一定别有洞天，甚至，那兀鹫不在树顶，而栖息在树干内部。

两人强忍着闷热，绕树一周，没有发现任何树洞。

萝卜将背包取下，放在脚边：“我要上去了。”

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挽起袖口，红色的火能量在周身聚集。

“我不同意。”禾双双打断他。

计划中两人会一同上树，相互照应，遇到危险及时撤退。

但树干的坚硬程度让禾双双精心准备的攀爬工具成了一堆废铁。

他尝试着徒手爬树，而稍一用力，肩膀上已经愈合的旧伤就隐隐作痛起来。肌肉牵扯着骨头，难以忽视的痛感让他顿时冷汗直流。

上树这一方案，只有萝卜能办到。

禾双双颓唐地靠着树干，身体好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萝卜一人去冒险。小男孩性情倔强，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果见到兀鹫的身影，他只会选择靠近，而非撤离。

让萝卜独自前往，凶多吉少。

想到这点，他的内心就仿佛被一团火焰炙烤，脑中不断责备自己的自私和残忍。

如果没有邀请萝卜加入这项计划就好了。

没有得到禾双双的应允，萝卜也收回能量。

八岁的孩童，和十七岁的少年，安静地在树下对望，谁也不肯妥协。

同样的黑发黑瞳，同样的杏色布衣，穿越者禾双双和孤儿萝卜，此刻竟真像一对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僵持了近两分钟，一旁围观的黑袍祭司幽幽开口：

“山神只会在特定的日子出现。”

言外之意是，上次遇见危险，只因为那是山神本该享用祭品的日子，预期的祭品没有出现，几人才受到它无差别的攻击。而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时间，上树一事不会存在危险。

萝卜看有西泽替他说话，态度也硬气了几分：“今天不会有事，让我去吧，我想去。”自己日日苦练火焰飞行术，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

禾双双闻言蹙着眉，看向西泽。

他不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不准他们杀掉兀鹫，又放任萝卜只身前往树顶。

难不成，兀鹫根本就不住在树顶，树顶很安全，西泽才出于好心提醒他？

明知道眼前的西泽身份有异，禾双双仍不忍用最坏的情况去揣测他。

怀疑，或是信任，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其中，让他身心俱疲。

不管怎样，快结束这一切吧。

他抬起头，斑驳的阳光透过红叶落在清秀白皙的脸上。病入膏肓的彩叶山，用殷红的水墨为这件精美的艺术品晕染生机。

失神望了很久，禾双双缓缓开口：“你去吧。”

萝卜粲然一笑，迅速熟练地汇聚起能量。下方的空气变得炙热，一股热流上涌，托举着萝卜双脚离地，缓慢升至半空。

“只能飞一百米！”禾双双不放心地叮嘱，“我就在附近等你！”

“知道了！”萝卜挥挥手，像个终于摆脱长辈禁锢的雏鹰，提升速度朝上飞去，很快就穿过第一层树冠，消失在禾双双的视线中。

禾双双一直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刺眼的红光让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沁上一层水意，但他一眨不眨，直到抖动的树影逐渐恢复平静。

收回视线，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这么舍不得，他是你生的？”

“说什么呢！”禾双双转身用力捶了一把他的肩膀。

自己心情正郁闷，西泽这个不长眼的就撞在他枪口上。

明明两人还没熟稔到互开玩笑的程度，西泽被打了竟也不生气，他拍拍微皱的袍子，跟在禾双双身后。

“等他下来，你们就该回去了。”

禾双双不搭理他，继续沿着树干寻找蛛丝马迹。

“……”身为黑袍祭司的他，不管在哪都受人尊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无视他的存在。

趁萝卜上树的这段时间，禾双双贴着树干，一寸又一寸观察。

他直觉进入树干内部的通道就在这里，只是没有证据。

随着正午气温升高，山顶的温度已经达到惊人的五十度左右，禾双双一头黑发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湿贴在脸颊两侧，额前的汗珠也像断了线的泪水顺着眼睑不住滴下。

濒临中暑的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不远处的树皮泛着微光。

跌跌撞撞走近一看，那不是什么微光，只是一小截树皮的颜色比周围更浅，几乎淡成了纯白，远远望去就像一抹微弱的光源。

“咦？”禾双双贴近树表，指尖在那块颜色异常的区域轻轻摩挲。

这是一道竖向的痕迹，从地面直通到头顶。白痕微凹，触感也比其余部分更加光滑平整。

如果放在普通的树上，忽略它石头般坚硬的质感，这一抹痕迹简直就像是……

树皮被强行切开后，重新愈合的新生组织！

“我找到了！”禾双双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一声惊呼。

“找到什么？”西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禾双双的目光一刻都不想从树干上挪开，他指着眼前的新发现，兴奋道：“这个，应该就……”

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巨树之下，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风吹起禾双双汗湿的头发，吹干了颈间的黏腻。

风？

禾双双一愣，哪儿来的风？

突然，脸颊处传来一丝凉爽的痒意，空气中凝结出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的脸轻轻捏在手心，缓慢地朝一边掰去。

这熟悉的触感……

禾双双顿时睁大了眼。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淋到了脚。

他迟钝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对上西泽平淡无波的眼睛。

“唉。”

耳边响起一声低沉的喟叹。

下一秒，风化成的大手蓦地扬起，朝禾双双后颈一击！

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黑发少年身子一软，倒在坚硬的岩土之上。

……

石桌、石床。

这是禾双双醒来后，在黑暗中唯一辨认出的东西。

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闭空间，让丈量距离的能力退化。他挣扎着从石床上爬起来，坚硬的床板硌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记得树林中突然刮起的风，记得西泽冷淡的神情，和后颈遭到的那下重击。

但令人意外的，清醒后的他并没有觉得后颈不适，想来是西泽掌握了力道。

“呵。”禾双双自嘲，还得感谢他手下留情了。

他挪到床边，轻轻将脚踩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巨树内部，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地方。那道白色的新生痕迹，也应该是通往内部的入口。

西泽，不，黑袍祭司。

他早知道进入树干的方式，却因为某种原因缄口不言，甚至在自己快要发现真相时，不惜暴露自己具有魔力的事实，将自己击晕，带到这里。

这冰冷黑暗犹如牢狱的地方。

黑袍的目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不能再饶自己一条生路了。

禾双双试探着下床，摸黑走了几步。就算难逃一死，他也不能死在这密不透风的监牢之中。

这里的空间比他想象中的大，他沿着墙边走出好远，都没有碰到边界。看来巨树内部并没有分隔成很多小房间，而是空空荡荡，摆着几件简陋的家具。

这不拘小节的风格，确实是西泽能干出来的事。一个声音在脑中告诉自己，或许祭司神殿不是西泽的家，这里才是。

神殿中的一切事物都洁白得没有一丝污渍，而这黑暗沉闷的空间，与神殿截然相反，却又与整日披着黑袍遮掩面容的祭司副手西泽，十分相配。

心里已经默认黑袍才是这棵巨树的主人，他却刻意不去思考更深的身份。想太多会让他很累，逃避有时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不知绕着房间走了多久，禾双双逐渐大胆起来，不再一分一厘地挪动，而是直接大步向前走。

这一走，脚趾就踢到了一个硬物。

“啊！”禾双双疼出了生理性泪水，滑坐在地。

一阵风吹起，视野中出现了久违的光亮。一盏盏烛火依次被点燃，将树干内部照了个灯火通明。

这的确是个空空荡荡的圆形房间，头顶是一望无际更加幽深的黑暗，而方才让他脚趾受创的罪魁祸首，则是一张餐桌。

餐桌也是由相同质地的深灰花岗岩制成，上面空空如也。宽大的石质台面，由四角圆柱稳定支撑。

而自己醒来的石床，正位于对角线的另一侧。

自己竟走了巨树的半个周长。

方才发出惊呼后，这绕墙一周的烛台无人操纵，自动亮起。如此智能的声控设计，在百年后的王城都闻所未闻。

借着烛火将大树内参观了一遍，还是不见黑袍的身影。

“可能他出去了吧。”

禾双双重新回到石床上躺下，这是屋内唯一的床。冰凉台面渗着丝丝寒气，禾双双只是躺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体快被冻住一般僵硬，吓得他赶紧起身。

黑袍平时就睡这个？

他嫌弃的视线快要将这黑黢黢的石板床盯出窟窿来。

或许是感受到禾双双焦躁的情绪，又或许只是巧合，在他第三次念叨西泽的名字时，空旷的墙上倏地出现一道裂缝，外界昏沉的天光射入。

黑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双双捂着后颈，拳头硬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