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上元节，上都城边的河道旁挤满了放灯的人。

赵祈本来想直接回寺里的，但明镜说他有点事要办，便叫赵祈到河边等他。

赵祈站在远处的树下面无表情地抱手看着放灯的人群。

夜风吹动他腰间白玉司南佩的穗子，却没有吹开他紧锁的眉。

白日里在茶馆听到的话萦绕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但这个齐御史他略有耳闻。

之前他让张楚调查朝臣时向他提过，齐大人尊名齐时业，是个耿直的老派大臣。

可惜这个世道，太过耿直往往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贵人？”

明镜从身后叫他。

转头便看见明镜头里提了两盏河灯，样子不怎么好看，就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皱眉问道：“这灯？”

明镜递给他一盏：“方才路过那家字谜摊的彩头。”

赵祈接过，道：“这就是你说的有事？”

明镜只笑，走到前面带他往人少的地方去。

一路上赵祈都在回想明镜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一盏灯的，明明他从未提过。

今晚上都城里有许多字谜摊，面具摊之类。

明镜见赵祈看了一个字谜摊好几眼，脚下却没停下，跟着看过去才发现那摊子的头彩是两盏河灯。

这样大一个节，头彩却只是两盏并不十分精致的河灯，这摊子自然没什么人驻足。

明镜想起来山下人有上元节放河灯祈福奠亲的习俗，便拉着赵祈停下。

“贵人，我们去看看那个猜字谜的好不好？”

赵祈狐疑地看看他，但也依着他去了。

见有人过来，摊主立马热情地取下一个字谜凑过来。

赵祈见摊主靠近，退后一步，道：“我不猜。”

两人生得好看，路过的姑娘小姐们见他停在这个字谜摊前，也跟着过来围观。

摊主没料到赵祈会这么说，当着众人的面，拿字谜的手愣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明镜见状伸手接过，道：“能否给贫僧看看？”

摊主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忙塞进明镜手中，道：“那请禅师赏脸看看。”

明镜行完一礼，看了一眼赵祈，将纸上的字谜念出声：“有谁知我此时情，打一离合字。”

听他念完，周围的姑娘们开始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谜底，但都被摊主笑着否定。

明镜见周围人渐渐多起来，便将纸还给摊主：“贫僧愚钝，猜不出。”

说完与赵祈退出人群。

走在街上赵祈没有说话，只是一颗一颗地拨动手中的念珠。

看着他的侧脸，明镜忽然想起那个为自家小姐赢荷包的少年，那时他说叫少年为自己争取，可现在落到自己头上，却怎么都说不出那番话了。

明镜心里暗暗苦笑，原来没钱也不好。

若是有钱，就可直接买下那河灯送给贵人，不必去猜什么字谜了。

他看着赵祈的背影，心里默念了一遍谜底后，还是决定回去。

他还是想让赵祈能放一盏灯。

至少今晚，他不想让他遗憾而归。

同赵祈说后他便折回去，那摊子旁的人已经少了，见明镜折回来，摊主笑脸相迎道：“多亏禅师与那位公子，今日我这小摊才能多几个客人。”

明镜行礼，道：“方才那个字谜，贫僧想到谜底了，可曾被人解开？”

摊主连连摆手：“不曾不曾，禅师只管说。”

有谁知我此时情。

“何人可，悟吾心。”

“诶，对了，禅师博学多识，这两盏灯是您的彩头，拿好啊。”

何人可，悟吾心。

明镜看着手里的灯有片刻失神。

他小心地将灯盏护在怀里，向约定的方向去。

有些话，不是他能说的，更不是他能在赵祈面前说的。

两人在无人的河道边放下河灯，纸折的小灯似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随波渐行渐远。

赵祈没有站起来，明镜边陪他继续蹲着。

四周很安静，只有河水荡漾的声音。

“你看出来了？”

赵祈脸朝向河灯飘远的方向，明镜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他的声音也听不出喜乐。

怪的是，明镜竟一时不知他指的是哪个，只能应下一声“嗯”。

赵祈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赵恪没有为我划下府邸，张家我现在还回不去……”他顿了一下，“我现在身上银钱不多，所以我可能还是要继续住在慈恩寺。”

明镜一头雾水：“有何不可吗？”

赵祈摸着腕上的念珠，问道：“明镜，时时刻刻顾及我的感受与想法，你会累吗？”

还以为他想说什么，明镜抿起嘴角，道：“贵人夜夜到大殿抄经，累吗？”

这不是一码事，赵祈转身，但他已经知道明镜的答案了。

河灯离手的那一刻，他除了望故亲心安外，还许下了一个让明镜平安的愿。

前面的愿太多太重了，怕小灯承载不住，他便把自己的那份换成了明镜。

明知明镜是佛门弟子，自有佛祖庇佑，但他习惯了将自己那份留个明镜，就像明镜把他那份留给自己一样。

“我今日在茶楼听闻齐御史入狱的消息。”

两人提着灯，一脚一脚踩上山道的青石板。

明镜：“齐御史？”

赵祈：“嗯，齐时业，你回来那天，我曾在后山遇到来上香的齐府三小姐。”

明镜：“贵人想如何施以援手？”

赵祈侧头，语气里带着笑：“我何时说过我要施以援手？”

明镜朝他一笑，撑开伞遮在两人头上。

“齐大人是位忠臣，你救下他，对你往后大有帮助。”

赵祈沉声：“他得罪的不是一般人，若李叔和不点头放人，没人敢保下他。”

李叔和，如今大燕第一大将军，手握兵符，带刀面君，朝会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私宅占地都快赶上半个燕王宫了。

就差没有拍桌子说要跟赵恪换个位置坐坐了。

除此以外，他还与张恩州曾是同僚，二人曾是平起平坐的身份。

赵祈向明镜讲李叔和与张家，正到山门前，一个在山门前来回踱步的身影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谁？”赵祈拉住明镜，警惕着。

两人站在暗处，山门前的人借着微弱的灯细细打量二人。

“小公子？”

声音让赵祈瞬间怔住，他睁大双眼，瞳孔骤聚，脚下无意识地踩上最后的几级台阶，挽住念珠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不让念珠滑落，腰间的白玉司南佩随他一步一动。

在看清山门前的人后，赵祈高悬的心被轻轻放下。

明镜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毫无征兆地跪到那位老人面前。

他叫那位老人。

“先生。”

王闻，那位赵祈少有提及的，他曾经的少傅，高高宫墙里，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

不知走了多少路，一路风尘仆仆，赶在赵祈生辰这天到了他面前，把那份来自师长的祝福带给他。

赵祈将王闻迎上上座，将明镜沏来的茶站直双手俸给王闻。

“先生请用茶。”

王闻双手接过，喝了一口便放下，想去拉赵祈近前细看，可有觉得他如今大了，这样不合规矩，两只手局促地放在膝上，摩挲着起了疙瘩的衣布。

注意到明镜还在赵祈身后站着，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对明镜道：“这位禅师，还不知如何尊称。”

明镜谦逊地合掌行礼，道：“晚辈法号明镜。”

王闻还是显得有些拘谨，赵祈走近他弯腰行礼道：“多年不闻先生音讯，赵祈未尽尊师之礼，请先生责罚。”

王闻起身扶起他：“公子不必如此。”

赵祈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嘴角微扬：“我以为先生会像从前那样唤我。”

王闻立即正色：“那不可，我从前就说过，只有小公子犯了错我才会直呼你名。”

这话被身后的明镜听去，学着王闻的称呼道：“，王少傅，小公子以前常犯错吗？”

王闻思索片刻后回道：“倒也不常，只是偶有顽劣。”

明镜眼中的笑意逐渐加深，在问出下一句之前，被赵祈打住。

“明镜。”

不能笑了，再笑小公子该不高兴了，亥时未过，还在小公子的生辰里。

明镜凑近道：“我去为先生收拾一间禅房出来。”

赵祈点头。

经明镜那一闹，王闻渐渐放松下来，好奇道：“这位明镜禅师似乎年纪很轻啊。”

赵祈做到他侧边：“他比我长三岁。”

王闻衣服“原来如此”，道：“你们似乎感情很好。”

赵祈端茶的手一顿，随即道：“我上山以来，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难怪。

王闻心道。

“先生如何得知我在半华山？”

“七年前就知道了，但我那时在天牢里受了些刑，后又被罢官遣回容州养伤。本来伤好以后就想来看看你的，但那时听闻你被圈禁，不能下山，我怕给你惹来无端的祸事，便迟迟没有动身。”

赵祈沉默着听完。

七年前受刑的不止他一个，王闻是被他牵连的，自己的计划从未告知与他。

因为知道自己的少傅只是个位份高些的教书先生，不想把他牵扯其中。

事后才发现，到底是自己天真了。

赵恪不动他的命，却可以动他身边人的命。

不管怎样，王闻作为他的少傅，是在劫难逃的。

他盯着腰间的司南佩，道：“是我当年愚不可及，自不量力，连累了先生因我受苦。”

王闻摆手：“你心中有执念，这是人之常情，我答应了应节做你的老师，就会护你周全，是我没护好你。”

应节，张恩州的字。

见这话没起什么作用。

王闻轻叹一息，道：“小公子，以往不可谏，如今你已加冠，更该明白这个道理。赵御史曾给你留下一个字，让我代他给你。”

赵祈猛地抬头，双唇几近颤抖：“父亲？”

王闻点头：“‘霁月海东悬秋霜，照破蒙昧横津梁。’他给你留下‘霁月’为字，希望你能完成他未完之事。”

霁月。

明镜站在门后下意识望向天边的满月。

赵祈。

赵霁月。

作者有话要说：霁月海东悬秋霜，照破蒙昧横津梁。

出自宋代，阳枋《送文大监赴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