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土屋里外都是令人心慌的静,只偶尔能听见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齐显允一贯是个悠闲的主,,什么逃亡躲难,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事。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开始还撑着,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坐在火膛前脑袋一歪,身体倒翻进后面的柴火垛里,这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略微清醒一点。
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圈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迷迷瞪瞪地站起身。
“他……,”齐显允刚要拍拍张楚的肩膀问话,就被张楚捂住嘴巴,再三打手势保证自己不会出声以后,他才得以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顺着张楚手势的示意看过去,他才明白张楚为何不让他说话。
屋里,明镜为赵祈将腕上的一圈念珠取下,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脸上是何神情。
手中的念珠被他捻过好几圈,最后还是被他又小心翼翼地圈回赵祈腕上。
齐显允好奇他在做什么,把头往里又伸了些,明镜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了他一个可以说是冷漠的眼神。
这都不像明镜了。
齐显允缩回脑袋,不解地看向张楚,后者却并不理会他,他又只好退回灶膛边。
待明镜把最后一颗药丸装进瓷瓶里时,天边已经吐出鱼肚白。
张楚进来问:“我们怎么走?”
水路自然是最快的,可要去最近的渡口就必然要从王恩重眼皮子低下过。陆路或许安全,可且不说要用的时间多上许多,他们就算要走,也必然不能走官道,小路是何等的崎岖不平,赵祈现在的情况,他的身体受得住么?
“驾马车,去平溪渡口,齐公子,”明镜叫住张楚身后的齐显允,“劳烦你安排一艘货船以南下为北边边境运输军需为由,到平溪渡口等候。”
齐显允张嘴想说什么,被明镜接过:“放心,齐家这个能力还是有的。再有,你可修书回上都,齐御史会安排好后续的事。”
三言两语安排好后,几人便继续上路。
怕人多目标太大,齐显允的人一直在暗处跟随保护。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听以把车窗帘子撩开一条缝,警惕地看了一眼车外。
齐显允反应慢,这么老半天的才回过神来想起问明镜。
“禅师,为何是货船?还是从北边来的?”
门外驾马的张楚闻声回道:“客船人多眼杂,北边边境是李叔和在镇守,用他的名义些许能省去不少麻烦……你莫扰他,让他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解开公子身上的毒。”
“……哦。”
车内重新陷入沉寂,从始至终明镜都一言未发,他的手轻轻地揽着赵祈的身体,不时查看其肩头是否有脓血渗出。
齐霜姝在看到密探落在屋顶上时心中便是一紧,说话的声音也不免锋利了些:“下来!”
密探本是要往齐时业房间的方向去,被齐霜姝喝住,想到齐府这位三小姐说话也是有用的,便纵身落地,单膝跪下将信双手呈上。
“二公子派人送回来的信,说是要事。”
齐霜姝一听“要事”二字,迅速夺过信拆开,忽地脸色陡变,未给密探留下半个字就抓着信朝齐时业的书房跑去。
齐时业也是在等着江南的消息,书房的灯常常彻夜长明,他正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门被猛地推开,下一刻就听齐霜姝焦急道:“爹,出事了。”说着把信递给齐时业。
虽然在齐显允出发前齐时业就想过不会太顺利,但赵祈中毒昏迷这件事确实也让他身形一斜。
“他们如今要走水路去梧州,可江南一带的渡口哪个在王恩重手里,若是……”齐霜姝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不,”齐时业迅速整理好思绪,“去梧州可能是死路,但回来必无活路。”
他在堂前来回踱步,突然想到什么:“明日为父拜访治粟内史江大人,借他之手与王恩重周旋。”
“江大人会答应么?若他这么做了,就是与李叔和站在对立面。”
“江大人是个明是非的人,他会答应的。”
“……”
江通这个治粟内史要掌管大燕上下的财政支入,同时还有派送到四方边境的粮食军饷给,照理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干不了几年就能富可敌国,但是江通是个软性子直脑筋。
国家这几年的账目不对数他早察觉到了,几次上奏,屡次未果,他只好拿出算盘像给自家过日子一般,小心谨慎地波动每一颗珠子。
齐时业到治粟内史府时,先碰到的是一个面生的青年,那青年怀抱竹简本是要走,见齐时业来,便停下行礼:“御史大人,不知大人来内史府所为何事?”
对方虽是青年,齐时业却也并未端着架子,回礼道:“这位大人,江通江大人可在府中?”
青年道:“下官周见,官任治粟内史丞,”他腾出一只手指路,“江大人在大堂,御史大人只管去。”
齐时业点头致谢,感叹周见的气度不凡。
江通不常与齐时业见面,两人说不上多熟,但二人都是美名在外,彼此也是十分敬重。
抬头撞见齐时业时,江通还在想齐时业来找他会是为何事,在将齐时业引进内厅听他表明来意后,江通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算盘。
“羌春君,他……”还没说完,就看见齐时业拉低声音制止他,他也跟着压低声音后继续道,“那齐大人的计划是?”
“我听闻北边的胡人近来有所举动,我们不可不防,之后定会调派军队往那边去,大人可以此为由即刻调集人马依言从南边支些粮草去北边,”他顿了一下,“要快,他们去到平溪渡口不过一两日。”
江通捏紧算盘:“那他们如何能等到我们?”
“等不到也不能等,时间耽误不起,我们只管给他们善后,只说那是先行部队。”
“如此……,”江通低头想着,沉吟半刻将算盘往身后一背,“好,羌春君能滴血不见为我大燕筹得几年的税收,我等不能忘恩负义,齐大人只管等我消息!”
江通不言半句其他,齐时业却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才应下。
治粟内史江大人是出了名的不站队,他兢兢业业地管着大燕的民生百计,身居高位却从未替自己谋私利,为官数载一直谨小慎微地努力不得罪多方势力。
齐时业展袖行礼:“多谢江大人。”
江通忙把他扶起:“使不得使不得,齐大人你我官职尊卑有别,不可乱了规矩。”
四手交握,二人不只是为赵祈谋划,更是为了不曾帮到的张家和赵言玉。
——
在靠近平溪城外时,张楚勒停马车,齐显允探头出来不解道:“为何停下?”
“我们若是一起进城,目标太大了,得分开上船。”张楚看着车内的明镜,在对方点下头后继续道,“明镜自己到渡口去,听以将公子的发散下些,给公子抹些胭脂。”
“为何独独让禅师与我们分开?”齐显允有些担忧地看向明镜,以为张楚还在为赵祈的伤生他的气。
张楚指着远处的平溪城门:“现在进出都要排查,我们只说是来寻亲,带个和尚算怎么回事?”
不等齐显允再问,明镜已经将赵祈轻轻托给听以,听以听他说了一句:“拜托了。”就看着他下了马车。
明镜脸上无悲无喜,朝张楚合掌行礼道:“我们渡口见。”
看着明镜的背影,齐显允忍不住出声:“怎么感觉明镜怪怪的?”
没有人回答他,张楚叫他把脖子缩回车内,当好他的大少爷。
果然不出张楚所料,平溪城门外,负责排查的官兵是平日里的好几倍,每一个人进出都要细细盘问。
张楚驾着马车警惕地看着周围,快走近城门时,一个官兵拦停了他们的车:“做什么的?”
车内的听以一边扶着赵祈,一边听着车外的动静,一只手已经按在里侧腰间的短刃上,车外张楚用一副谄媚的模样下车走近道:“我们家夫人病重,听闻平溪有神医,我们公子特意驱车几十里地前来求药,求官爷让我们进城,不敢耽误我们夫人的病情。”
在与赵祈相见前得许多年,张楚都是行走江湖,装模作样扮得很好。
那官兵听了不置可否,径直走向车窗,一把掀起车帘,听以装作怯懦的模样看着他,齐显允也跟着陪笑点头,那官兵的目光又慢慢移向靠在听以肩头的赵祈,见其脸上的脂粉气,不疑有他,准备放下车帘。
张楚见状赶忙贴上去,塞给那官兵一快指甲盖大小的碎银,讨好道:“求官爷可怜我们家夫人病重。”
官兵暗里掂掂碎银轻重,然后迅速塞进里衣:“进去吧。”
张楚点头哈腰地爬上马车,正准备驾着马车进城,却被另一道声音叫住。
“哪里来的?”
张楚扭头去看,只见几个官兵拥着一个腰侧佩长刀的高大身影走近,张楚拽马缰的手收紧,等着那人走到跟前。
明镜这时跟着来往的人混进城,侧头看着被拦停的车,握着念珠的手一紧,脚步未停,念珠却快要嵌进掌心。
终于人影走到马前,张楚盯着那人的半张脸卧着一条蜈蚣形的疤,眉头越皱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