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燕云取消了宵禁,细雪裹挟着火红的纸屑落满了整条长街,小孩们穿着新袄欢呼雀跃,后头跟着置办年货的爹娘。
鞭炮声连绵不绝,到处都是硝烟味,但并不难闻,因为诸葛家商铺改良了配方,在火药里掺了迷迭香。
街道尽头是一道朱红宫墙,热闹与欢乐到此为止,仿佛被这层屏障挡住了,一丝一毫都传不进去。
晏长琛批阅军报,燕王没露面,这顿家宴吃得尴尬无比沉默无比。
侧妃频频向自家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讲两句话。但晏离自顾自地喝汤,像是没有收到母亲的暗示。最后一支曲子奏毕,舞女和乐师们跪退。
侧妃捏着手帕,犹豫许久,晏长琛忽然道:“弹琵琶那个,留一下。”
队伍末尾,抱琵琶的女子转回身盈盈一拜,声音清丽婉约,好似一只黄鹂:“奴家见过殿下。”
“刚才的《阿水行云》是你唱的?”
“回殿下,是奴家。”
晏长琛扔了奏章,托腮望着她:“词不错,人也妙。”
琵琶女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声说:“这词是奴家一位朋友赠的,今天是第一次唱,殿下喜欢就好。”
晏长琛颔首:“入王宫乐籍吧。”
琵琶女大喜过望:“谢殿下!”
松洱汤已经见了底,晏离搁下碗,抬眼看向那边,语气淡淡:“《阿水行云》?”
宫装鲜红,少年人最容易压不住,但晏家王孙天生适合这个颜色,哪怕晏离此时脸上还有大病初愈的苍白,身上也隐隐有一种极强的逼迫感。
与晏起不同,晏离阴郁、低沉、克制、守礼,仿佛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
琵琶女忽然无端惊恐起来,惶惶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晏长琛淡淡地说:“宛州词。三弟感兴趣?”
侧妃听见“宛州”三个字后,神色立刻变了,往晏离那儿坐了坐,说:“阿离平日里只看奏折,哪里懂什么诗词歌赋,随口一说罢了。”
晏长琛眼皮也不掀:“三弟身子弱,但话还是会自己说的吧?”
从前对外对内明里暗里讲一些绵里藏针的话,晏长琛一向不理会也不在意。侧妃不承想她如今会出言嘲讽,脸色微微发白了。
晏离按住母亲的手:“长姐可否割爱,将这名歌女赠与我?”
殿中温暖,他的手却冰冷彻骨,冻得侧妃微微打了个冷噤。
晏长琛身体后仰,靠上椅背,那双颜色淡薄的眸子与晏离对视了短短一瞬,薄唇微启,吐出了一个字:“不。”
侧妃勉强道:“好了阿离,玩物丧志,看个乐子也就罢了,可不能让这些戏子玩物耽误了政事。”
晏长琛觉得这话很有意思:“戏子玩物。”
她忽而笑了,笑意冷冷的,吓得侧妃险些跌下座去,“我怎么记得,当年您殿前献舞,也是如戏子玩物般供人欣赏呢。”
侧妃的手立刻攥紧,本就不多的气度再也装不下去了:“你——”
“长姐既不愿意,三弟也不便强求。”晏离打断了母亲的话,行礼赔罪,“是三弟僭越了,还请长姐莫怪。”
家宴最后不欢而散,婢女们低着头收拾桌椅碗筷,收拾到晏长琛这桌时,发现她的饭菜基本没动几口。
晏长琛在宛州吃了快半年的辣,回来尝燕菜就感觉味道寡淡了许多。回头让小厨房煮了馄钝,倒进去半瓶辣子。
红枯闻着那味儿直打喷嚏,只好端了小凳到门口去接着编手绳。
一根手绳刚刚收尾,脑袋忽然被拍了下。她仰起头,看见了妹妹青荣。她们姐妹俩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但一个温婉端正,一个跳脱活泼,两人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荣往她怀里塞了几枝梅花,又神神秘秘地凑到晏长琛耳边嘀咕了几句。
晏长琛一口馄钝差点没喷出来:“怎么可能!”
青荣满脸无辜道:“是真的呀。”
宫里一直由她负责盯梢,侧妃的一举一动全在她掌握之中,这不,一听说要拿晏离的把柄,她就连忙把自己最近发现的异常和得出的结论告诉殿下了。
“……凭几条月事带,你就敢说她怀孕流产?”晏长琛匪夷所思地反问,但紧接着思索片刻,居然也不是能完全拿住主意。
燕王不近女色,侧妃要是寂寞,找点乐子似乎也说得过去。
难以置信,那女人居然敢不声不响地扣帽子,晏长琛一时间只觉荒谬可笑,沉吟片刻,“先别声张。倘若属实,我要人证物证俱全。”
乌衣城终于落了雪——在除夕的夜里。
早在海上晏起就对那座黄金色的寺庙非常感兴趣,塔尖高耸入云,凭诸葛家的财力,真是用金子砌的也说不定。
半夜三更的,他摸进隔壁屋掀了周衔冰的被子,撺掇他一起上去看看。
两人颇费一番功夫才翻上了顶楼,好家伙,这位置一览众山小!
晏起坐在最外面的那层琉璃瓦,往上是天,往下是宛州的山川河流,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夜空中有数以千计的长明灯顺着寒风向更高的地方飘去,明光璀璨,星星点点,汇成了一条蜿蜒回转的银河。天上飞的,水里流的,门前挂的,手中提的,每一点光亮都是一份美好的寄愿。
周衔冰站在晏起后面,身形挺拔,紫色衣摆被风吹得飞扬:“想起来我们每次看日出,都得去爬顾渚山,第二天在早朝挨骂。”
他的语气倒没有抱怨的情绪在里面,只是在陈述事实。晏起说:“以后我们去燕云跑马。那里高山群峰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登上最高的山峰,伸手能碰到太阳。”
一盏长明灯晃晃悠悠飘到了他们面前,被周衔冰伸手抓住。对于晏起的提议,他既没赞同,也不拒绝。
“人家许愿的灯,你给人家拽住是什么意思啊。”晏起哈哈大笑,“快松开。换了是我,要抽你了。”
周衔冰裹在黑手套里的修长五指一展,再一推,那灯就飞走了。他踢了踢晏起的背,问:“你许愿了?许的什么?”
晏起转回头,望着天上那盏最大最明亮的灯:“我许了三个愿望。”
周衔冰切了一声:“神仙可不会满足贪心的人。”
“那我只希望最后一个实现就好了。”
“是什么?”
晏起道:“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伴随着落下的话音,遥远的天际炸开一束惊雷。
——那是焰火。
万丈灰白夜空中流火飞花、五彩斑斓,璀璨的流金一簇簇炸开、翻涌、散落,星星点点,铺天盖地,汹涌而去。所到之处流光溢彩,萤火汹涌。
周衔冰仰头望着天空,焰火倒映进那双颜色瑰丽的瞳孔,仿佛一片明亮的紫色星海。
新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