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私人浴池里全天备着热水，雾气氤氲，周衔冰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最后摘下手套。

流水覆盖了他指掌间深深浅浅的伤痕。洗完后随手披了件浴袍，将外衣挽在臂弯。

流水的长廊中，晏起在等他。

周衔冰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拿过白毛巾，往外走了几步。经过晏起时，右肩被扣住了。紧接着那只手发力把他掀了回来，将他按到墙上。

晏起跟个流氓似的，吹着口哨扯开周衔冰衣领，摸了两把腹肌。

周衔冰身材很好，肩宽腿长，肌肉线条也利落漂亮，但晏起无心欣赏。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偷偷整形了？”

周衔冰冷笑：“我还长高了呢，真没发现？”

其实晏起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忍着没提。此时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指明，无比受挫，转身走了。

恰逢日落，漫天的霞光如碎金般洒落，海水被渲染成了温暖明亮的橘黄色，船行海上，如在云端。隆冬新雪，西风残照，宽阔寂寥的甲板上，有一名男子负手而立。

晏起笑道：“诸葛家主应该不是第一次出海吧，郁海的落日，还没看够吗？”

“落日再美，百次千次也会看倦。在下并非为此驻足，世子殿下，请看那里。”诸葛仪伸手指向遥远天际苍茫的昏黄色云海，那其中有一座高山朦胧的剪影若隐若现，“那是海市蜃楼。传说由倒流的海水和永不熄灭的火焰纠缠而成，统领鲛族的海妖塞壬住在里面。在下出海十余年，久闻传说，但也是第一次看见。”

晏起眯着眼远眺片刻，的确捉到了一丝高耸深邃的轮廓：“这传说是怎么来的？真的有人见过海妖吗？”

“据《摇光集》中记载，三十年前曾有渔民无意进入海市蜃楼，在海洋最深处见到了巨大的红色宫殿，任何靠近的生物都会在瞬间被焚烧殆尽。与貌美的鲛人不同，塞壬无脸，通体如蜡像，颜色素白浅蓝，背后长满触手，最长的有几百米。它没有杀死那个渔民，反而赠与诸多金银财宝，并将他送回了陆地。”

诸葛仪陈述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故事，眼底浮现出几分怀念，不过隐藏得极好，那丝光亮只是稍纵即逝，“但此后再没有人重演《摇光集》的经历，多数航海家认为是胡编乱造。”

晏起听得心驰神往：“我想去看看。”他回味良久，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我要去看看，家主借我一艘船。”

诸葛仪以为他在开玩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在看见对方认真的神色后，嘴角的笑意立刻消失了：“晏世子……”

晏起不理他，回身冲着船舱大喊：“周衔冰——”

“周衔冰——！！”

片刻后，那扇窗刷一下被打开了，周衔冰睡眼惺忪，长发凌乱：“发什么疯！他妈的晏起，你有病吧！”

“你不是要鲛人吗？跟我走，去抓它们老大！”

“真的假的？”周衔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乐了，“我操？”

这两个一拍即合的疯子！诸葛仪大约是无语了，扶额道：“那个……”

晏起与周衔冰一齐看着他。

诸葛仪慢慢地把劝告的话咽了回去：“你们若是有三长两短，在下怕是要拿整个宛州的项上人头陪葬。”

周衔冰抓住窗沿，纵身一跃，直接从五米高的窗台上跳了下来。海天相接处，最后一丝暮光也落入了地平线下，昏暗的天色中，那片高山似乎变得更清楚了。

“既然那个渔民能活着回来，没道理我们会死在那里。”

诸葛仪委婉道：“侯爷，那只是前人的游行手记，不一定属实。”

周衔冰瞥了他一眼：“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没让你说话的时候就把嘴闭上。”他挥了挥手，一阵风动，转眼间的工夫，所有剑侍尽数就位。

他解下腰间的侯王印扔给手下，“备船，往西，一日后不见我回来，就去找陈道玄。”

印章通体澄澈透明如琉璃，隐约可见金色纹路，其下刻着一个鲜红如血的“赦”字。

“侯爷不带属下吗？”

“用不着。”周衔冰说，“人多碍事。”

暮色黑沉，万事俱备，晏起沐浴后换上了周衔冰的衣服。燕云以红为尊，他平日里很少穿其他颜色，这一身明紫，倒是衬得他肤色冷白，眉目更加俊逸。

船舱的出口通道缓缓落下，一艘较小的机械船徐徐驶出。说不带人周衔冰还真就一个人也不带，晏起没接触过机械物什，驾船的重任落到了周衔冰头上。

他靠着副驾看风景，一双长腿交叠搭在操作台上，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周衔冰的袖口。后者忍无可忍，终于道：“滚！”

距离一点点拉近，那座山却始终云里雾里半遮着脸，教人看不真切。按说海上的夜里不应起雾，可雾气却越来越浓厚，最后甚至到了白茫茫一片的地步。

“不对劲。”晏起若有所思，“在外头看我们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在绕圈。”周衔冰瞥了眼燃料库，将动力推进到了峰值，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雾气里，笔直向前。

“走这么快，撞着山了可怎么办。”话虽如此，晏起眼底却并无半分担忧。他在后座挑挑拣拣，往怀里塞了几把弓弩匕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付海妖有没有用，它要是会点邪门歪道，咱们不就完了。不过……”

他似有所感，止住了话音。

一瞬间，世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海洋与天空在浓雾散去的弹指那交接翻转，悄无声息。脚下是浩如烟海的星辰，漂浮盘旋，生生不息，偶尔有两粒相碰，便骤然炸成了一点火花，消逝在风中。

火红的鸟群盘旋嗥叫，吐出让它们饱餐的旅者的白骨，尖牙里鲜血泼瓢般倾泻。头顶是蓝黑的水流，压抑逼迫，密密沉沉。巨大的鲸鱼乘着海水缓缓游过，在他们面前投下一道浅烟灰色的阴影。

遥远的边际是五彩斑斓的星云银河，雾霭绿的极光裙带似的飘在半空中，连接海洋与星辰。极光下矗立着一座宫殿，它由天空中的海水倒泻而成，流动的水光中隐约可见星子碰撞时跳跃的红光。宫殿的门大开着，像一只匍匐巨兽，等着来人自投罗网。

晏起与周衔冰对视一眼，彼此都震撼到无以复加。一切都和《摇光集》中的记载对上了。他抬头观望半晌，又低头观望半晌：“莫非塞壬其实住在天上？”

周衔冰皱眉盯着那座宫殿：“进去看看。”

晏起点头，刚踏出一步，胸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滚烫的热意，仿佛有人拿一把火钳捅进了心脏。世界突然陷入黑暗，周围一切瑰丽的景象如画入水，融化成了一片雾黑。他全身过电似的一麻，紧接着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般，骤然脱力。

冰凉潮湿的空气尽数涌入鼻腔，刺得喉咙钝刀子割肉般疼痛。

哗啦——

晏起猛地翻身坐起，衣衫尽数湿透。他一只手掩住脸，剧烈地喘息着，片刻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但那股诡异的窒息感仍然挥之不去。他用力抹了把脸，抬头环视四周，瞳孔微缩。

星河、极光、鲸鱼、宫殿……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此刻分明身处一方阴暗潮湿的洞穴。洞口逼仄狭隘，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身后是漆黑安静的通道。

是幻觉吗……这也太逼真了。

晏起满脑子里还是刚才看见的景色，有些缓不过神来。待神志终于清明，这才感觉到撑地的那只手泛着生冷的凉意，他低头一看，见自己坐在积水的洼地里，便爬了起来。甫一站稳，左腿就冷不防地刺痛了一下。

他蹲下身，借着洞穴顶上浅淡的光亮，在足踝上发现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牙印。那牙印整整齐齐，齿痕小而密，像人，但又小到不像人。

渗出的血迹是紫黑色，毫无疑问，带毒。他撕下一块衣袖草草包扎好伤口，忽然想起什么来，扯开胸前衣襟，取下了颈间的银链。

链上挂着一枚色彩斑斓的蓝鳞，形状漂亮，原本锋利的边缘略微向内收拢，摸上去的触感生钝，不会伤到手。

这是临行前楚明孤死缠烂打非要他戴上的东西，晏起当时只当哄小孩玩了，任由他折腾，不想在这地方救了他一命。

洞口狭小，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其它痕迹。晏起点燃火折子往外走了几步，低头注视海水。海水深蓝，底下似乎有一团巨大的阴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反手抽出刀，指掌间青筋微露，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东西破水而出。

半刻钟过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海风袭过，火舌跳动了几下，亮光渐弱。晏起拧着眉，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现在，究竟是在现实，还是依然在做梦？他分明记得，上一刻周衔冰还在驾船……操，周衔冰！

他猛然记起了自己的好兄弟，思考了几秒钟后原路折返，往深处走去。火光渐弱渐微，石道依然不见尽头。两侧的墙壁越来越潮湿，爬满了翠绿青苔，头顶有水珠从缝隙中渗透，啪一下打灭了焰心，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尽管这条路七绕八弯，但他感觉自己在往下走，可能已经到海洋很深的地方了。面前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黑暗，他走了许久，几次疑心自己是否清醒着，又担心周衔冰的安危，不愿意停留在原地。鳞片的光亮勉强能够照亮脚下，浅蓝色的光亮在浓墨似的漆黑中好似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更是让人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晏起在四周摸了摸，终于摸到了一块突起的石棱，他用力抓住凹凸不平的棱角，掌心瞬间渗出了鲜血，他捂住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股真实存在的痛感与铁锈味稳下心神，继续前行。

越往里走，青苔和藤蔓的长势越盛，已经爬满了隧道，许多粗壮的枝叶相互纠缠垂吊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帘子，遮挡视线，阻拦去路。他把藤蔓都扯下来，一只巨大的黑影突然弹射而出！

晏起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在还没有看清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举枪就射，只听嘭的一声响，那黑影中弹后，竟然像烟花一样爆炸了，无数红的白的喷涌而出，其中甚至还有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团的白卵。他脱口而出一句我草，连退数十步。

那是一只巨大的蚰蜒，脑袋深黄，长了三只眼睛，体型和羊羔差不多，腹部长满了黑色触角，半个身体都炸没了，触角还在疯狂蠕动。他二话不说抬手砰砰砰，直到把它射成了筛子才算了事。

蚰蜒的骸骨散了满地，骨头磷绿，踩上去松软碎脆，蝉蜕般轻薄。

他把每一块骨头都踩进泥里，再抬头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前方的阴影里。

来人单手持刀，刀尖抵地，一丝暗红的鲜血正顺着刀身淌下。

周衔冰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晏起，衣服被划拉开了一道大口子，发丝凌乱，脸颊还蹭着混杂的血和灰，瞧上去十分狼狈。

这种诡异的地方，失而复得的同伴，不是好兆头。周衔冰盯着他，眼底分明是某种陌生而冰冷的审视。声音嘶哑，像是含了一把砂砾：“晏霜境？”

晏起唔了一声：“你这一身怎么搞的，撞什么东西了吗？”

周衔冰道：“我刚才碰见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