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旼没让车来接，这处离他家近，他本想徒步走回去。

薛倾川问：“没人跟着你，不怕被人绑了？”

“有人跟着呢。”谢旼高深地瞥着他，“我哪放心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薛倾川四下看了看，没见着什么熟悉的面孔，也没发现什么在暗处护着谢旼的人，却相信谢旼说的是实话，四周一定有他的人。

“我送你回去吧。”薛倾川说，“陪你走一段。”

谢旼朝他微微扬起眉，薛倾川不耐烦地皱眉道：“好歹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到谢宅，见我一面就出事，我哪担得起？”

“那多谢少帅了。”谢旼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身往谢宅的方向走。

宅院是梁涵给他买的，他十四五岁就搬出了总统府，自己在外面住。现在人人都爱建西式洋楼，或者与传统的旧式建筑结合，谢宅却是座古朴的江南园林。面积不算特别大，有花园有水池，够他成家后带着孩子一起住，地段也好，夹在安城三两层西式民居间，像是从霓虹灯中跳脱出来的一隅。

薛倾川只在谢宅附近路过，并未进去看过，他也没动过一探究竟的心思，想着谢旼的家与他没什么干系，他把人送到就走。

穿过一个路口，一辆车从两人面前驶过，车窗落下，里面的女孩朝后挥着手，喊道：“熙和哥哥！熙和哥哥！”

她又催促着司机说：“快停车呀，让我去跟熙和哥哥打声招呼！”

车停下来，程佳瑜抱着一本书下车跑过来，谢旼便在路边停下来等她。

“熙和哥哥！”程佳瑜喘着气说，“前几日听我哥哥说，你在逢宁时生了病，现在已经好了么？”

谢旼温和地回答：“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好了。”

程佳瑜点点头，忽然有些委屈，说，“我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学堂课业多，”谢旼说，“你倒是比你哥哥还忙。”

“明明是熙和哥哥太忙了！”程佳瑜跺跺脚，嗔道，“我还去谢宅找过你几次呢，都没见着人。”

“是我不好。”谢旼平淡地道了歉，语气没有半点觉得不好的意思，就像在回答“我吃过了”。

程佳瑜丝毫未觉，反而笑起来，把书本在面前晃了晃，说，“熙和哥哥，今日你有空么？你让我好好读书，这书里有几处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好不好？哦对了，我有两张明晚夏末夜宫的舞剧票，熙和哥哥，你陪我去看吧？”

“今日不成。”谢旼说着看了一眼薛倾川，“正要去跟少帅议事呢。”

程佳瑜遗憾地“哦”了声，又问：“那明晚的舞剧呢？”

“也不行。”谢旼说，“已经应了阮二的约。”

“阮二少每天都在玩，也不差这一次呀。”程佳瑜不肯放弃，但谢旼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微笑着说：“都答应了，总不好爽约。车还等着呢，你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着急担心。”

薛倾川还以为是什么红颜知己，见谢旼没说几句话就把人敷衍走，便知谢旼没那个意思。谢旼拒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的微笑是客气温和的，动作和距离没有半点要接近逾礼的意味，反而还有几分回避。

待车开走，薛倾川问：“那姑娘心仪你吧？谢公子可真是冷情。”

“我既不打算娶她，冷情点没什么不好。”程佳瑜一走，谢旼便收起了那套温和外壳，重新冷了下来。

“你也二十多了吧，”薛倾川说，“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么？”

“我不需要。”谢旼淡淡回答，“少帅不也一样？”

“你说的对，”薛倾川点头道，“我也不需要。”他要带薛家军回平州，要成为他父亲、祖父那样的将军，而将军是活在战场的，刀枪无眼，他指不定哪一回就马革裹尸了。在平州安定之前，薛倾川都无意于此。

谢旼轻轻叹道，“谁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耽误人家做什么。”

薛倾川想起梁君白说，谢旼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当真是这样，谢旼可着劲地作死，是因为他打心里不觉得自己能有多少时间。

“倒是少帅你，”谢旼又挑起一点清淡的笑意，望着薛倾川说，“少个人照顾着，你不上心，祺帅不强求你，不见得别人不替你上心。”

“哦，”薛倾川心想，他不想要的，任谁也塞不过来，便随口问，“谢公子为我看中了谁？”

谢旼但笑不语，薛倾川望着他，几乎要猜出一个名字，可那几个字却怎么也拼不出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不是谢旼随口应付打趣他，薛倾川说，“谢公子可得好好挑一挑，你少帅眼光高，寻常的看不入眼。”

“还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谢旼笑说，“你会知道的。”

这五个字的意思就是谢旼不想透露更多，薛倾川也不追问，顺势换了个话题问：“方才那小姐叫你什么？”

“熙和。”谢旼说，“我成年时先生为我取的字。平时没人这么叫我，不叫公子就是谢三。”

“熙和？”薛倾川重复了一遍，点评道，“是挺好听的，只是熙和这两个字，与你似乎没什么关系啊。”

谢旼含笑转过身，温柔地望着他，缓缓说，“祺帅许你字承安，薛少帅，你自己就对得上承安了？”

“那咱俩倒是般配。”薛倾川也笑起来，眼底藏一点挑衅，“谢公子，我看你也别给我挑姑娘了，不如就把你自己许给我。”

说话间已到了谢宅门前，门口侍卫弯下腰迎谢旼进门。

“行啊。”谢旼笑意未改，乐得接受一般，说完，便抬脚迈进了门，背影从从容容，不近凡尘的月中仙人似的，拐过了门厅的屏风，寻不见了。

侍卫半点面子没给薛倾川，招呼也不打，在薛倾川面前关上了宅门。

薛倾川望着紧闭的门，又望了望门上悬的谢宅二字，将夹在隐忍和烦躁之间的自己扯出了方才那场单方面的较量。

他赢不了谢旼，无论他如何挑衅、讥讽，谢旼都不会被激怒，不会失态，甚至不会为此觉得冒犯。谢旼宛如什么都不在意，把一切都看得极轻极淡，更未把他薛倾川放在眼里。

于谢旼而言，薛倾川是一把刀，用时握在手里，不用时丢在一边。为了下次继续使用，谢旼也愿意花些心思保养，而当他不打算再用时，也会毫无惋惜犹豫地将刀掷入炉火。

谢旼赢就赢在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

夏季闷热，薛倾川松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转身走了。

阮以忱在醉春轩点了一支唐舞，左右揽着两个姑娘，不忘与周围人喝酒笑闹，引来一串女子的娇笑。

薛倾川到得晚，站在门口忽然有些不想靠近。

阮以忱侧头望见他，走过来揽着他的背带他进屋，边说，“来来，介绍一下，这是薛少帅，薛倾川！少帅是我的贵客，你们可得用心伺候好了！”

立刻便有姑娘搀扶薛倾川的手臂，几乎贴在他身上，软着嗓音道，“少帅快请进！二公子，原来你还认识这般人物，怎么不早带来给我们瞧瞧？”

“这不是少帅以往都在城西大营么，我能把人揣着藏着不成？”阮以忱拉薛倾川坐下，给他倒了酒，说，“少帅肯来，是给我面子，这杯酒我干了！”

薛倾川接过女子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对阮以忱举了举杯，同他一起干了一杯，方问道：“谢旼呢？”

“他？”阮以忱找了一圈，确实没见谢旼，他们本是一起来的，于是阮以忱挤眉弄眼道，“跟楚黛姑娘叙旧去了吧。”

薛倾川微微挑眉，应和着笑了笑，身边的白华便解释道，“少帅头回来，还不知道呢。谢公子独看中了咱们家楚黛，但凡来了，必点她来陪。姐妹们可都很是羡慕楚黛呢！”

原来谢旼还是个风流人。薛倾川举起酒杯，白华十分有眼力地替他斟酒，他问：“你们羡慕什么？”

“谁不想得谢公子青睐呢？”白华为薛倾川捏着肩，闻声细语道，“少帅一表人材，气宇轩昂，未必放在心上，可咱们安城的女子，谁看了不说一句，没有比谢公子样貌更好的男人了呢？”

薛倾川放下酒杯，凑近了白华，低声问：“谢公子样貌好，少帅就不行？”

白华被他看得面上飞起一抹红，娇羞捶了他一把：“那不是之前我们没福分得见少帅么？”

薛倾川低低笑了一声，不再逗她，饮一口酒，说，“谢旼确实生了副好皮囊。”

“可不是。”白华说，“谢公子和别人不同，他不爱热闹，性子冷清些，也不喜欢旁人近身，却独宠楚黛。姐妹们哪儿服气呢？便都想争得谢公子一个笑脸。”

薛倾川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轻而易举得来的，往往不值钱。”白华递了块苹果到薛倾川嘴边，喂他吃了，一面说，“许多老爷家中明明有夫人、有姨太太，却还喜欢舞厅妓馆钻，可与我们这样的女子好太容易了，反而没有男人把我们当回事。咱们醉春轩也是一样，客人都要姐妹作陪，偶尔有个谢公子这般不用陪的，自然是惹眼极了。他越是难讨好，姐妹们越是争得起劲呢。”

薛倾川点点头，承认了这个道理，心说谢旼怎么跟话本里的清高美人儿似的，一句腹诽还没落下，白华便惊喜道：“嗳，谢公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