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以忱反应比薛倾川快，立刻起身，招呼道：“谢三，你可算是回来了，一来就跑得没了人影，我有一肚子话还没跟你说呢！”

薛倾川回过头，谢旼看都没看他一眼，敞着领口的三粒扣子，衬衣上揉出了好几道褶。他手臂上搭着外层西装，楚黛挽着他往里走，在阮以忱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道：“你说。”

谢旼刚好就坐在了薛倾川和阮以忱中间，一坐下，楚黛便仰着脸倾过来，谢旼低下头，任楚黛倚着他求了一个极浅的吻。

阮以忱拉着他大吐苦水：“谢三，我月底要订婚，你知不知道和谁？于家小姐！你说我爸怎么想的，选谁不好，偏要选她，上学那会她就看我不对付，怎么我还得娶她了呢？你也知道，我最烦学堂那群文绉绉的人，成天穿长衫，夹本书，之乎者也没完没了，上学那会老师也没多待见我，怎么于校长就能答应这婚事呢？”

谢旼没说话，安静地听着，一面咬住楚黛剥来时一颗葡萄。

“诶，现在不是都在说自由婚娶吗？怎么还是给我包办了！”阮以忱唉声叹气，“你看咱们少爷，二十出头娶了咱嫂子，事事操心处处牵挂，跟咱们玩得都少了！还有我大哥，我大哥娶我大嫂，也不是出自本意，他跟他上学时候喜欢的姑娘到底没善终，两个人生疏得不行，我瞧着都尴尬，这还怎么过日子呢？”

谢旼攥着楚黛一只手，有意无意揉着她的手指，说，“阮二，但凡有权利牵扯，这事就不可能让你自由。你身在权贵之家，这点事还想不明白么？跟自己赌什么气？”

“我就是气得很！”阮以忱灌了口酒，朝舞池那边喊：“你们跳的都是什么？换支欢快喜庆的，二公子今儿是来热闹的，都别扫兴啊！”

薛倾川听到谢旼嗤笑了声，出声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谢旼说，“少帅觉得自己就逃得过么？”

“老爷子不会勉强我。”薛倾川没有多当真，随口说。

楚黛时不时往谢旼嘴边递点东西，水果糕点，桌上的菜肴也喂，谢旼竟然一点没拒绝，比他平日里吃得还多了些。

谢旼又喝了些汤，按住楚黛的手，说，“不喝了，我今儿吃得够多了。”

“怎么就多了？你吃得越来越少了。”楚黛单手端着盛汤的瓷碗，仍然举在谢旼面前。

谢旼放软了语气，说，“天热，我没胃口。”

楚黛不依他，坚持道：“那把这汤喝了，也没剩多少。”

谢旼跟她对视了几秒，叹了口气，接过瓷碗，把最后那一口囫囵吞了，将瓷碗的底给楚黛看，好声好气地问：“这回行了么？”

他没漠然不说话，没把话往回撅，更没挂着笑脸讥讽，薛倾川有些意外。也难怪楚黛招人羡艳，谢旼对待她的态度太不一般了，那眼神几乎是带了几分纵容的。

但薛倾川不觉得这种纵容是多好的事，富贵人家的公子看中了一个姑娘，在兴头上，就愿意宠着顺着，谢旼看楚黛便是这样。若有一天谢旼腻了厌倦了，他就能把这点偏爱轻而易举地收回来，只当没这回事，也不认识这个人。

如同一时间起了兴致，逗弄笼中的鸟雀。这给薛倾川的感觉很不好，他却说不清原因。

他的角度，能看到谢旼的侧脸，左眼角那滴痣对着他，薛倾川不再看谢旼，转回头看换了一出的歌舞。

谢旼也望着舞台，但他的思绪不在欣赏歌舞上，周围嬉笑吵闹皆不入他耳，他坐在这里，这里就是静下来的，让薛倾川想到夜泊秦淮，画舫丝竹间，水中天上还挂着一轮清泠泠的月。

一人喝醉了酒，一手端着酒杯，坐过来用另一只手扒谢旼的肩膀，感慨着说：“谢公子，你说，你生这么一张脸，有什么用？”

谢旼神色漠然，将那只手从自己肩上拨了下去。

那人又凑过来，讨好地笑道：“谢公子，冷帐空帏孤枕，难熬吧？不如我……”

话音未落，阮以忱立刻给了那人一掌：“说什么胡话呢？撒酒疯别往我兄弟面前撒，酒醒了后悔，也别求我替你说好话！”

楚黛见状，忙从谢旼身侧站起，见惯了这样的男人一般，三言两语将人哄着带走了。

谢旼轻叹了一声，对阮以忱说：“你自己玩吧，我走了。”

“诶，谢三，”阮以忱拉住他，不确定地问，“你没生气吧？他喝多了，等他清醒了，我替你骂他一顿，给你出气！”

“不必了，我没生气。”谢旼说，“就是有点累了。”

阮以忱见他执意要走，便没有再拦，正要叫薛倾川再陪他喝一壶，薛倾川也起身说：“我送送谢公子，多谢阮二少招待。”

谢旼沉着脸色出了醉春轩，呼吸了几口没有酒气和脂粉香的空气，方才缓和了神色，侧头问：“少帅怎么不多玩一会儿？”

“我不好这个，里头吵得心烦。”薛倾川说，“那人是谁？”

“阮二一个同学。”谢旼回答，“在巡防营跟着史定安呢，你没见过他？”

薛倾川实话实说道：“营里那么多人，我哪能人人都记得清？”

“也是。”谢旼点了点头，夜风吹来，他握着西装，没往身上披，“少帅既然出来了，就陪我两步吧，当是透透气。”

薛倾川跟着谢旼走到街口，向西转弯，离开了那条灯红酒绿的街。薛倾川习惯了对谢旼戒备提防，两人都沉默着并肩散步时气氛有些微妙，他找了个话题，也是他一早就想问的：“我没想到你会是风月场的熟手。”

谢旼顺口接：“少帅也不差。”

薛倾川笑道：“我可差得远。”

谢旼也喝了点酒，本就被那人拱上来了几分火气，叫薛倾川这么一说，便有些压不住。他呼了口气，皱眉望了望夜空，只觉得城市里的夜色都映着灯光，失了本色，非但没有纾解，反而更烦闷了。

他该去先生那儿静静心。

心里起躁，谢旼说话也冷淡下来，他蓦然回头，望着薛倾川说：“你盯我半天了，想要什么大可直说。除了给你暖床，谢旼什么都可以。”

薛倾川被谢旼突然发出来的火气冲得一怔，也冷了语气：“我哪配得上呢。”

“我知道你们是如何想我的。”谢旼讥诮笑起来，“你们以为远在城西大营就隐秘了？我也不好这个，少帅实在不必一而再地试探。”

其实这些年过去，谢旼已经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说他被哪个男人睡了都无所谓，即便是在他面前羞辱他，他也能淡然处之。他以前遇见过这种事，他表现得平淡，想要折辱他的人也讨了没趣，梁君白和阮以忱都维护他，渐渐的也就没人再当面讲这些话。

至于薛倾川，谢旼有些失望。他原本高看薛倾川，相处下来，也认为薛倾川不是那样趣味低俗的人，他是真的没想到薛倾川也这么看他，甚至屡次提起，看他的反应。

谢旼觉得自己被薛倾川羞辱了，与他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羞辱都不同，宛如扒下他的衣裳，剥开他的皮肉，晒在太阳底下，讥笑、嘲讽说，看啊，这就是谢公子。

薛倾川和谢旼对视，反而退缩了。谢旼的目光平淡，薛倾川下意识道：“我没这个意思。”

谢旼又笑了笑，不想再谈，便欲独自离开。

他转过身，薛倾川又补充道：“我也没那样想你。”

谢旼顿住脚，回身仰视薛倾川，薛倾川太坦然了，直白地告诉他，不是那样的。谢旼不再笑了，问：“那你怎样想我？”

薛倾川得了一个自白的机会，却又找不到任何词句来描述，但他面色如常，不露形迹，谢旼看了他片刻，淡笑着轻叹道：“罢了。”

这夜他们就这样草率地道别，薛倾川回到家，闭上眼，谢旼披着一身寂寂夜色凝视他的模样便挥之不去。他清楚地记着谢旼不置可否地淡笑时，一缕风拂起他的额发，扫在他眼角泪痣上。

面对面时他没有过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夜深回忆起时，薛倾川发现自己记得有关的一切。

薛倾川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想要知道谢旼究竟是如何看他。

不欢而散之后，薛倾川没再和谢旼联系过，偶尔两人会在工作或与朋友交谈时遇见，也是平平淡淡点头示意，一声“薛少帅”，一句“谢公子”，而后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仿佛从没有过什么交集。

他们根本就是两路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薛倾川想着，开车从部队回到城中，谢旼的车同他擦身而过。

前几日他直接升到了师级，道贺的人里没有谢旼。

温徽夫人的远房亲戚终究是远亲，最后也只查到了他借着总督的名号狐假虎威，为自己牟利行方便，温家上下对此皆不知情，温徽回去后责骂了本家人，借势罚了几个德行有失的，这事就这么结了。

薛倾川在城西大营住了几日，回到薛府，薛奉祺便将他叫过去坐下，问：“近日在营里，你可见着总督家的大小姐了？”

“见过几回。”薛倾川说，“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

“见过就好。”薛奉祺点了点头，把茶几上两张请帖递给薛倾川，说，“你看看这个。”

薛倾川翻开第一张，是阮二的订婚宴，他心里有点怵。之前阮二拉他一起去剧场看演出，谢旼也在，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看对方一眼，想来订婚宴谢旼也是要去的。薛倾川是想跟谢旼把这页揭过去，偏偏谢旼不冷不热的，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谢旼的冷淡眼神堵了回去。

第二张是温斐然的生日宴。

“贺礼我已经挑好了，你带过去就行。”薛奉祺说，“好是不好，回来后给我句话。”

薛倾川看着两张请帖，也分不清哪张让他更为抗拒。

谢旼说他也逃不过，原来指的是这回事，谢旼还真是替他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