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回来了。
上方是不断缩小的、交错的石阶,下方是一片漆黑。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感也逐渐消散。
虽说何晓刚才那一波操作称得上绝处逢生,看下来也确实是爽得人头皮发麻。但仔细分析一下得失——他失去了半边身体和匕首,周围看着也不怎么安全。
这样下去似乎也是必死无疑。
眼看又有不长记性的人在弹幕唱衰,何晓呼出一口气笑起来。
他偏了偏身子,看着像是要抬手。
黑色触手再次从伤口探出,数量更多、更粗壮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编织出他的右半边身体、“抬起”的手臂,以及残缺的衣服。粗略看来像是与先前的躯体无异,不过表层变作了纯粹的黑色。
手掌的位置伸出几根长而有力的触须,抓住头顶的阶梯带何晓向上。
或许是反转来得太快,弹幕有一瞬停滞。
“这下伤口够大了,”说这话时何晓脸上已然没了笑意,语气更是带着揶揄,“也不知【焚犀】要是掉了链子这些小家伙能不能顶上?”
愣神的观众成功被拉回注意力。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何晓那貌似破釜沉舟的行为实际上是早有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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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越整、越大,能容纳的触手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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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有一定游戏理解或是游戏意识不错的观众都能注意到这点。
真正厉害的是,他不满意技能触发方式转头就能结合这点及自身境遇创造其他底牌。这样的洞察力、行动力,和判断力正是何晓这类的头部玩家身上最吸引人、也最让人血脉喷张的特质。
弹幕沸腾了。
让弹幕沸腾的始作俑者也到了自己的目标地点。
何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等待躯体自愈——虽然除颜色改变外他的半边身子看上去是恢复如初了,但他能感觉到,那黑色只是一层壳,壳内空空荡荡,全无血肉。
“表现不错,”黑色触手这会儿大都缩回去了,只留下几根特别粗壮的,邀功一般在何晓眼前晃动,“好乖好乖……”
它们对何晓的夸奖非常受用,此刻正争先恐后地弯曲自己的尖端在他的手心蹭来蹭去。
倒也挺可爱的。
眼睛忽然被白色的东西晃了一下,何晓微微皱眉。
触手猛的缩回去,晃晃悠悠,试图遮掩。但它们能接触到的、白色的东西,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那骨雕界碑的碎片。
还真就是狗的灵魂?
“这么喜欢啊?”那就照着李正宥早几年训Niko的方式训它们好了,应该会有效果,“看在你们那么乖的份上……喜欢就留着吧。”
黑色触手扭动几下,掏出藏起碎骨往伪装成吸盘的口器里塞。
总共十六片,顷刻便被分食干净。
它们再次小幅晃动起来,不过这次的晃动代表“高兴”。
何晓接受良好,轻轻拍了它们两下。
就是观众的接受程度各不相同——毕竟看一个脸上身上全是黑洞洞的人逗狗一样逗触手在常规意义上确实不太常规。更何况触手还是从他身上不同地方冒出来的,视觉和心理上都比较刺激。
有人直接退出,也有人硬着头皮继续看。
何晓是不打算把这几根触手收回去的。
这多少有点儿为难选择“硬看”的观众,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多和观众互动,既能转移注意力、又能安抚情绪。
不过嘛,拜这些个触手所赐,何晓的自愈速度在雾海的怪物里也算是很快的,没互动多久就恢复得七七八八,能再次感觉到右手的存在了。
翻身站立,状态不错。
“朋友们,是时候去找尤莉娅了。”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
而后抬手掐算一番——奎茵拦路的目的暂且不谈,但遇上她总归会浪费一些时间,为了尽可能避免这种事发生,提前算上一卦也是应当的。
不过这卦象……
“进退维谷,险中求胜,”何晓停了手上动作,挑起一边眉毛,“……有点儿意思。”
想来是躲不过了。
不如顺其自然,随心而动。
沿着阶梯往上,很快变走到一个布满藤蔓的六边形平台上,锈迹斑斑的锁链连着一左一右两个大小类似的平台。
右前方的平台是黑色的,相连的锁链已然断裂,上面糊着层干掉的泥。
何晓蹲下来:“奎茵。”
无人回应。
右方平台上原本干裂的黑色污垢忽然有了光泽,变作液体转眼就流了个干净。
虽然就这点距离,他想走哪边都可以,但还是从善如流走了左边。
又走了三百米,类似的事又发生了两次。
何晓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开口:“事不过三。”
还是无人回应。
他当然不指望这四个字能让对方死心,但他确实没想到,下个十字路口那三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路与黑暗融为一体。
乍看仿佛全无出路。
“回去,去梦境的入口。”三条路,三个方向,一个声音。
幻梦境?
“现在就原路返回,你还有机会摆脱她,还有机会……”
是指那块界碑。
啊,对了,幻梦境,幻梦境的入口。这就能和南丁的话联系起来了……
“逃吧,再往前我就帮不了你了。”
何晓能感觉到,他现在的选择必然会影响这个副本的结局走向。
他没有犹豫多久。
不论奎茵的提醒是否出于好意,不论是遵从晓的意志还是他自己的意志,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说过,事不过三,”钝剑挥散拦路的污秽,向前一步踏上漆黑的道路,“我要为我、为她们要一个……答案。”
嘭——
那片看不出缝隙的黑玻璃一样碎了,其后传来癫狂的笑声和轻微的叹息。
“找到了!找到了!!”声音的方向、远近各不相同,听来像是在楼道说话,带了些回音。
白色狂潮蜂拥而至。
“找到你了!”蠕虫们堆叠成一双巨手,像是在等待时机扑抓蝴蝶,又像是害怕弄坏心爱玩具而分外小心,“我失而复得的恋人!我死灰复燃的旧日!”
她越来越近。
她遮天盖日。
目所能及之处只剩一片纯白,刺得的人眼睛发痛,刺得人疑心奎茵带来的黑是否真的存在过。
“来吧,晓,和我在一起……”尤莉娅从中立起——她更像何晓记忆中的样子了,要不是脚下那些东西还在蠕动、摇摆,乍一看竟看不出她是由一群虫子组成的。
“现在,没人可以阻止我了。
莱昂纳德,又或者是那群猎人!就像当年一样——他们!他们也全都葬身于此了哈哈哈哈!
再也不会有人妨碍我!再也不会有人妨碍我们!!”
尤莉娅语气愈发激烈,可她行走的姿态却如舞蹈般优雅。
“真是可爱……”终于,尤莉娅稳稳站定,她的手搭上何晓那张黑白交错的脸,“现在的你比当年还要可爱。”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我好害怕你会被这里改变,所以我从那里出来找你了!我找了好久……你也在找我对不对?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伤心!
不论如何你都会一直爱我对不对?
没想到还遇到了奎茵姐姐,她没认出来我我不怪她,可她怎么能这样?自己躲着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你也藏起来?”
这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的说话方式。
“不过没关系,你们最后……都会留在我身边的……”尤莉娅的声音戛然而止。
何晓的手掌轻轻搭上她的手腕,缓慢而温柔地向下牵引。一方深情,一方羞怯,仿佛真是对普通的年轻情侣在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牵手雀跃。
然而这样的温情并未维持多久。
“为什么要让我的灵魂和过去的梅互换?”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尤莉娅语带惊惶。
空气中有异香浮现。
何晓深色不变,只是眸光晦暗不明:“你是什么?
未来的我为什么不救梅?
他身上的虫子和你有没有关系?
那只猫是什么?
它让我走出那么远又是想做什么?”
原本排列紧密的蠕虫因这一连串问话晕头转向、四处爬行,不多时便一只接一只掉到地上。
“不……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
何晓的手很快便空了——尤莉娅无法继续维持她近乎完美的人形,拼尽全力也只能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只四脚着地的牲畜。脚下的虫群也变成了陈年污垢,周遭的场景也再次明晰起来。
这里……是何晓选择一跃而下的那个祭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要再被困在这里——!不要……”尤莉娅尖叫着向外爬行,几只虫子成功掉出祭台,可她的本体也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好容易适应了那种痛苦想尽快逃出去却发现触手编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不要这样!放我走!!”
何晓摸着下巴开口:“亲爱的,看样子你没有逃出这个祭台。
不过你确实找到我了,逃脱束缚的幻觉让你你发挥了最强的力量。你改变空间布局、改变我的道路。
如果没有奎茵的提示,我早就走到你面前了。”
地上的法阵微微发亮。
香气在密闭空间蔓延。
“你要是不逃这法阵就不会生效了。”
蠕虫死了一只又一只却没有新生的蠕虫取代它们——对尤莉娅而言,这种情况无异于割肉断肢。
何晓收回目光,并未过多理会。
直到对方放了狂,带着地上的秽物攻过来。
掌心射出雷光将她轰碎:“别闹了,乖乖回答我的问题不好吗?”
重伤之下,尤莉娅愈发尖厉的声音听来断断续续,甚至还有些失真。
忽然,她停止了挣扎。
“逃——!”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苍老,只是那张模糊的脸并未变化,看起来相当违和。
“趁现在,跑。不要再回来。
你看到了,你我所求不会……有#/》好j……果!”
“不,”何晓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手上却拔了腰间的钝剑插在地上,“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我怎么逃得出雾海呢?无论在哪儿我都是疯子、是怪物,人们会畏惧我、排挤我、利用我,最后……重蹈覆辙。”
眼前的脸抖动扭曲却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他是不会在意我的生死的。曾经不会,现在也不会,”何晓弯下腰,耳语般压低声音,“尤莉娅,我们都逃不掉了。”
沉寂片刻。
她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干瘪的笑,而后颤抖着哭嚎起来:“骗子骗子骗子!你也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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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这样的状态,十有八/九和刚才问不出答案。
不过嘛,硬的不行还可以来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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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垂下眼,迅速调整好表情和语气:“我亲爱的尤莉娅……”
他声音不大,情绪上也没太多起伏,混在对方刺耳的叫骂中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为什么不让我走?为什么要我再死一次?为什么这么对我?!
晓,我们才是同病相怜的人,我们才是同类啊!为什么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算计我——?!为什么你也要我的命?”
法阵光芒更甚。
她的声音短暂地拔高几度,不久便没了体力,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不是算计,也不是欺骗,”钝剑轻敲地面,荡出的气浪杀死不少蠕虫,“这是爱啊……就像你当初想要我留在你身边一样,我只是在做同样的事。”
谈话间,蠕虫所剩无几。
捡起一只放在左手手心,纯黑的右手持剑,不过三下便砸碎了祭台地面。法阵明灭几下失去效用,那股香气却浓得让人窒息。
“你看,我不会让你死的……”此时的尤莉娅已是元气大伤,但何晓并不打算放过地上苟延残喘的虫子,他绕着祭台走了一圈——一只不剩,全部踩死,“现在,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