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青霭轮番敬了几杯酒,才抽空落了座。他喝了些酒,绯红爬上他的脖子,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衬衫的扣子也被解开了两颗,头发蓄得有些长,在一群人中很显眼。
“少喝点,喝多了待会儿怎么回家。”一旁的任天玉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袖子。
廖青霭推推眼镜“你还不信我吗,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再说了,我要是喝大了,还有任老板给我送回去呢。”
他和任天玉自小相识,任天玉倒是真没看过他酒后失态的样子,便也放下了心。
任天玉刚刚松开他的袖子,廖青霭便端起酒杯跟别人谈笑风生去了。廖青霭的酒,敬过高门大户,也敬过市井小贩。他这个人啊,是不能从人群里剥开的,只有在人群中,他才如鱼得水。
直到谢行川扶着他上了车“哥,你这次喝得不少啊……平日里我都没见你醉过。”
可廖青霭坐上车,眼神一下子聚了焦,和突然清醒过来似的。
“?”谢行川一愣,表示不解“哥,你装的?”
“我不装醉,你看旁边那个姑娘还能放我走吗?”廖青霭狡黠一笑“曦玉还一个人在家呢,我这么晚不回去,她在家会害怕的。”
“得,”谢行川坐上副驾,笑嘻嘻地腆着那张脸准备搭一个顺风车“谢氏医馆,哥。”
“行。”廖青霭也是习惯了他这个拜把子兄弟,谢行川这人平日里挺节俭,能省就省得,却还是时不时就找廖青霭借几块钱。
数目也不大,廖青霭手里头宽裕,每次也都借给他。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谢行川这小子都把钱花在了哪里,早年间这小子四处奔走摆小摊,毕竟是巫医世家,在哪儿都能混上口饭吃,近年来才安顿下来,开了个小医馆。
到了谢氏医馆,谢行川下了车,冲着廖青霭一笑“哥你慢点开啊。”
廖青霭一踩油门,因为太熟悉这段路了,即使喝了点小酒也能轻车熟路。
到了家,老管家陈叔就迎了上来“二爷,”他接过廖青霭的西装外套“曦玉小姐还在堂屋等你呢。”
“这么晚了,她不去休息等我干嘛,”廖青霭抬腿迈进堂屋,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的廖曦玉。
廖青霭三十四岁无妻无子,这廖曦玉不过是他四年前从街上捡回来的一个乞儿。他把她带回家,当做女儿料理着,她说她流浪许久,早就忘了名姓,他便给她取名廖曦玉。
今年,这个小女孩刚好十八,一转眼,她住在廖家已有了四个春秋。
“曦玉,”他轻唤一声“回房去睡吧。”
“爸?”廖曦玉睁开眼“你回来啦。”
“嗯。”
“月白姑姑的婚礼怎么样?”
“还不错,你姑父也算是个标志的人物,”廖青霭摸摸廖曦玉的头“早就和你说过,以后我回来晚了你就先回房间,不用每天都等我回来。”
那种每天工作很晚回到家之后只有漆黑冰冷的烛台欢迎自己的感觉,廖青霭早就习惯了,不过就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改变了那种日子。
廖曦玉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爸,你说月白姑姑都成亲了,你好歹也是三十来的人了,啥时候给我找个妈?”
“你这小丫头,比我还心急。”廖青霭喝了口廖曦玉晾在一旁的茶,笑道。
“我是怕你到时候给我找一群妈……”廖曦玉小声道。
“嘀咕什么呢?你爸我是这样的人吗?”廖青霭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回屋睡觉去。”
“哦……”廖曦玉站起来走出堂屋,见她回房歇息了,廖青霭也回了自己房间,他洗了把脸刚想上床睡个好觉。
谁知他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刚眯了一阵儿,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廖青霭趿拉着鞋,带着一脸的倦意打开门,看见了老管家那张急得发红的脸。
“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的?”廖青霭看着刚刚还一脸平静的老管家。平日里这老头儿是不会这么手脚毛燥的。
“二爷……不好了……”陈叔抓着廖青霭的胳膊“徐家那边说……”
“徐家?战鹤兄他怎么了?”廖青霭的酒劲儿和困劲儿一下子都下去了,脸色变得发白“怎么了?慢慢说。”
“徐战鹤先生……”老管家眼里溢出两股浊泪“他……被日本人暗杀了……”
“战鹤兄……”一霎时,廖青霭像是被一股响雷钉在了地板上,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步子“陈叔……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徐家刚来过电话,我寻思着这么晚了,就帮您接了……没想到……”陈叔怕廖青霭出事,两只手扶着他。
“又是日本人……战鹤兄刚强,出了这事儿,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廖青霭的手像是压了几斤的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让老管家去给自己准备些银票,自己又坐回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日本人刚占天津卫那会子,天津商界也不太平,会长王竹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权利,暗地里与日本人勾搭,成了汉奸。天津卫的大小商人谁不给他王竹林一个面子,但是徐战鹤偏不给,日本人进城没几天便大张旗鼓地退出了天津商会。
那日的宴席人人脸上的笑容薄的好像拿针一戳就破掉,王竹林身边围着一群富商大贾,终于,徐战鹤将酒杯摔在地上,郑重地走出了会馆。
“战鹤兄!”那天廖青霭挡在徐战鹤身前,他不想让徐战鹤这个时候以身犯险“你……真的要走吗?”在这个时候走,无异于是将日本人的炮火引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与自己的企业逼上绝路。
“如今的天津卫,九国租界,这下又来了个日本人在这里称王称霸……”徐战鹤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想要实业救国,就不能跪着赚日本人的钱,我和泽兴不能干坐在这里任人宰割!”
徐家开了火柴厂,取名泽兴,日本人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有点火星子溅起来就能把泽兴点着。
“可……你一旦走出商会这个门……”
“我不后悔。”徐战鹤拍拍廖青霭的肩膀“我知道,我这一走,也就回不来了,不仅招惹了王竹林和他的同党,而且还招惹了日本人。但我不后悔,廖老弟,你还年轻……”
“战鹤兄……”
“有些事情,我明白,你也清楚。”徐战鹤笑着宽慰他“炎华正处在事业上升期,你从廖九娘手里接过它来,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走了,你就别跟着了。”
徐战鹤缓缓的收回手去。
“战鹤兄,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我也不劝你什么了,日后保重。”廖青霭颤抖着嘴唇道。
“保重,再会!”徐战鹤背过身,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梯,像个要上战场的战士。
他老了,没有廖青霭初见他时那般年轻,那时廖青霭初入商场,他知道商场如战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一帮老油条们折腾的够呛,好在有徐战鹤的帮衬,炎华度过了那段困难的日子。
廖青霭也没想到,那句“保重,再会!”竟然是最后一句话了。
烛光里,廖青霭看着桌子上那盒快要用完的泽兴火柴,他瘫在床上,将胳膊盖在眼睛上方,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快速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喉咙疼痛,四肢沉重而僵硬。
这把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完,又什么时候烧到自己身上。
徐战鹤的葬礼没有大操大办,甚至也没有邀请亲朋好友去凭吊,徐家内外冷冷清清,就像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梧桐一样。
徐战鹤走了,徐夫人要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回河北老家,廖青霭过来帮忙。
“嫂夫人节哀。”廖青霭轻声道,他看着徐夫人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前,久久不肯迈步。
“嗯,战鹤走了,家不能散。”徐夫人笑笑“我们在天津住不下去了,怕日本人再来找上麻烦,也只能走了。”
“这样也好,路上保重。”廖青霭将徐战鹤的小女儿抱上马车,又看了一眼徐夫人“嫂夫人,什么都安排好了,快上车吧。”
“真是太感谢你了……近来这些琐事都是你来帮忙的。”徐夫人眼眶微红。
“不用感谢我,”廖青霭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尽可写信给我,能帮的,廖某定不容推辞。”
“谢谢……”徐夫人擦了擦眼泪“谢谢。”
“不必挂心,嫂夫人自当我是战鹤兄的亲弟弟就好,当年我初入商界,幸得战鹤兄帮衬,如今徐家遭难,我也应该出一份力。”廖青霭冲着车夫点点头,马车便扬长而去。
“保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