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通往何处尚未可知，也许是生路，也许是死路，四周安静地只剩下脚步声，越走越深，也越来越冷，顾念脱下外披把顾季包了起来：“有风，前面也许有出口。”
如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顾念身后，乖巧地揪着顾念衣摆后的一丝衣角，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顾念也没有想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仍由如花拽着他。
直到看见了前方岩壁中透出的丝丝天光，如花才缓缓开口：“此处事大，牵扯前朝皇族，大娘娘执掌天下，理应上奏。”
如花的这几句话说的很奇怪，顾念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一想他是为了什么，顾念也就明白了，眉宇间如蜻蜓过水般划过几缕暖意：“不必顾及我，太后娘娘执掌天下有些事她应该知道的，而且就算她知道了，其实大体上也牵扯不到我。”
“哦。”如花突然冷淡了许多，看来是他白操心了，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看着前方就是出路他突然也没这么高兴了。
顾念把大夏龙雀递给如花：“一路上多谢，物归原主”
如花一愣，物归原主么？他下意识地接过大夏龙雀：“你就不想把它带回去么？你也是他的原主，至少大夏龙雀最显赫的战绩是在你手里的，它的赫赫威名与你原本就是一体的。”
“它舍不得你。”顾念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想老友叙旧一般在大夏龙雀的刀鞘上轻轻地弹了一记：“你对它太好，它怎么舍得？”
如花想起大夏龙雀在顾念手中的筝筝蜂鸣他又觉得这是大夏龙雀在他手中从未有过的肆意：“可是......”
顾念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决，又伸手揉了揉如花的头：“别怕，你配得上它，你擦刀都是用的茯苓玫瑰露，大内里供的，你对它还不够好？”
如花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绯红，然后就迅速地恢复成了五公子天老大地老二，自己站中间的德性，手中的大夏龙雀转了个好看的刀花：“也是，爷给大白白擦刀用的都是南边进贡的丝绢！”
顾念看如花的兴致一下子提了起来也笑了笑，回拉住他的手：“走吧。”
................
乍见天光，两人只觉得岩洞外阳光晃眼，不过清风徐徐却很舒服，如花揉着眼睛，似乎听见了鸟叫声，抬头望去，原来这密道的出口就在沉剑山庄的后山上，几块乱石掩映着入口，加上这四周应该是一座老林子，巨大的伞冠盖着下边的林地，阳关都只能透出些微线条，这个入口看上去也极为隐蔽。
从半山腰上往山下看去，整座沉剑山庄尽收眼底，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即使隔了这么远，如花看着山下绵延数里的房舍依旧觉得血淋淋的，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死气：“七步断魂刀的确在沉剑池底，碧簪夫人说的也不是全错，可是什么样的人有本事从风波散人手中夺下七步断魂刀呢？而名剑浮光也不知所踪了。下了沉剑池，遇到那个老妖怪差点把命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游云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为谁做事也是毫无头绪。亏大了，差点被那个老妖怪吓死还什么都没捞到。”
顾季都在顾念的怀里睡着了，小脸蛋红扑扑地埋在顾念的怀里，一副什么都不愁的样子看得如花羡慕不已：“还是做个万事不愁的奶娃娃好啊，这些事总归跟他无关，不像我，头发都要愁白了。”
顾念看着如花及腰如瀑一般的黑发，微微一挑眉，轻轻拍了他的后脑勺一记：“说什么胡话呢？”
大体上，上了年纪的人也许真是听不得这话的，如花捂着嘴偷笑。
也不知道他们故意甩开了暗卫和司礼监的人下了沉剑池，外头没有闹得翻天覆地，至少看日头此时应该已经是日上中天，从他们下沉剑池算起，都已经过了大半日了，他音信全无，他身边的四个暗卫怕不是要急得抹脖子了，或者已经惊动了官府也不好说，寒江的家的五公子在姑苏失踪，姑苏太守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敢不派人找他，当地应该所有的差役都在找他了，流水的人派下去找到这里来也是迟早的事。
这里的林子很密，这附近也全是落叶，新叶叠旧叶不少都已经腐了，围着反而有一股奇异的草木香味。抬眼看去，目之所及的地方甚至连一条被人踏过的小路都没有，看来也是沉剑山庄后山中鲜少有人来的地方，还不知道林子有多深。
不过他们两个人就算带着个孩子，要出去也不是难事，这姑苏一带的山林中也实在没什么危险，野兽不多，更别提猛兽了。不过就算是真有什么狼和猛虎，也不够顾念一个人打的。
可是如花想了想最方便的还是从半山腰上拉扯根藤蔓随后用轻功跳下去最便宜，这里的高度，一根老藤足够了。
顾念看如花盯着那片断崖出神也猜到了如花想干什么，顾念抱着头踱步到断崖边，随后脸上便浮现了一抹浅淡的笑意，泠泠的眸子映着阳光看向如花，刹那间，明媚得不可方物。
如花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在断崖边的顾念......
如花突然想到，他爷爷寒江手书中记载的最凌乱的一页，那一页写的是顾念的死.......
他小时候看寒江手书，他只觉得那一页的字迹凌乱潦草，故事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写了一个罪人，最后是怎么罪有应得。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寒江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满页都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寒江太激动了，甚至都感受不出那一夜他是悲愤亦或是遗憾。
罪臣顾念伏诛，宁安皇帝赢了，从此江山稳固，再无心头大患，漠北平静，天下百姓归心，拍手称快，可是在寒江心里，那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在关山断崖上被万箭穿心之后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了关山下的层层云霭之中不见了踪影，这个人再也不回来了。
如花突然想知道，那一天的天气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是个阴天，或者还下了雪，还是也如今日一般，阳光璀璨，太阳的光辉洒在顾念的身上，顾念璀璨得不似凡人，也不知道宁安皇帝怎么下得去手，不顾顾念与他近十年的相交，最终让顾念近乎是死无全尸，甚至顾念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那可是万箭穿心啊......
他的姐姐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之下的争斗，情谊也许真的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或许是因为寒江太后对他的娇宠，他在昭明宫中从未有过一日的不如意，也不曾让他那些在昭明宫中血淋淋的真相。寒江五公子在宫里轻飘飘的一句话，足够底下人跑断了腿，甚至丢了命，可是这些他的姐姐从不会让他知道。
但是寒江太后也从不忌讳告诉他权力争斗的惨烈，今日还是太后宫中座上宾，明日就可以是刑部大牢中的阶下囚，今日高屋广厦，明日就可能流放漠北，多少争端都是最亲近的人下的手？知己？至交？座师？恩情，都是可以舍弃的，不过是要看值不值得。
或许在宁安皇帝眼里，舍弃顾念，换来的是端木家江山永固，少年时的那点知己情谊又算得了什么？顾念南征北战，为大梁开疆扩土，建立北府威慑漠北，但是顾念不是不可替代的，端木宁烨有的是良将有的是军队，顾念不过是一个可以为他巩固边陲的棋子罢了。
如花突然开口：“那一天下雪了吗？”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于是他就直直地开口问了。可是他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问的......
顾念还不明所以，但是环顾四周也就明白了什么，他站在断崖边，微笑着回答：“那一天没有下雪，天很晴，是漠北那个地方难得的晴天，天空看起来很近，是碧蓝色的，关山之上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所有人的神情都看得很清楚。”
如花顿时更难过了，他喊着：“那你快过来，不要站在那，我们穿林子出去。”
顾念一脸促狭，就像是恶劣的大人在逗弄涉世未深的孩子一般：“怎么了？你怕我跳下去么？”
如花一袭红衣，脸色却是苍白的，但是却很坦诚：“是，我害怕了。”
顾念对他招招手，让他过来，如花不情不愿地靠过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顾念一抬手，劈空之声音响起，一只在天上盘旋的大鸟就直直地落了下来，顾念提起鸟脖子把他往断崖下一扔，如花似乎听见了机括转动的声音，几只利刃从断崖一侧的岩壁射出，顷刻间那只倒霉的大鸟就成了筛子，血腥味浅浅地浮了上来，让人作呕。
“这边的悬崖上装满了机关，我们要是想从这里淌下去太冒险了。”顾念想让如花看的也就是这些：“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如花皱眉：“刚刚我去沉剑山庄里摸了一圈，虽然到处是血迹，但却没有机关的痕迹，沉剑山庄里都没有安装机关来保护掌门，这鬼地方人迹罕至，怎么值得这样的机关？”
要知道机关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拉个绊马绳就能算机关的，机关造价不菲，而且需时时维护，蜀中唐门就是以机关和制毒闻名天下，唐老太曾说，机关这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拿钱烧的，真金白银地布置下去，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次，尤其是安置在外头的机关那更是个无底洞。
沉剑山庄那点家底，熬不住，烧不起。
“那么说来，沉剑山庄真正要紧的东西，不在沉剑山庄里而是在这后山？”如花明白顾念为什么觉得有意思了：“我当年也曾夜闯沉剑山庄，我也觉得他们会将龙骨放在门派中的险地，一开始也是往后山上探的，沉剑山庄与君子堂不同，君子堂禁地就是后山，但是沉剑山庄的后山倒像是个花园，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布置的，还挖了些水池子，修了些亭子，甚至还有菜园子，都没什么危险。”
顾念似笑非笑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往深处走了呢？”
“刚好碰上了出来采药的游云之，他一个人背这个背篓，篓子里全是草药，他也灰头土脸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什么红衣恶鬼，他这个人怪有意思的，神神叨叨了一大通，还跪着祈求四方神明菩萨保佑。”如花想起游云之也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一段回忆，至少对如花来说，游云之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武功差，没什么野心，知道他想要龙骨二话不说就予了他，还请他喝酒，还跟他讲了当年他的故事。
虽然那些武学大派不太看得上沉剑山庄，说话间提起沉剑山庄也大多是鄙夷轻蔑，但是游云之却真正做到了什么叫安之若素，不卑不亢，这样的人......
“我看他有意思，所以就现身，想跟他说别拜了，世上没有鬼，只是我一个人的影子罢了。他一看见我他就知道我是谁为了什么事来的，他说山庄里已经准备好了住处，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后面的事顾念也大约可以猜到了，以如花的性格自然是要去的，这小孩子心性就是受不得撩闲，不得不说凭空出现的游云之的确是如花最乐意相交的那类人。
“原来如此，你与沉剑山庄的缘分就是这么开始的。”顾念点了点头：“可是也是因为游云之的突然出现，你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看这林子深处到底有什么。他的出现其实未免刻意。”
现在回想起来也的确如此，游云之就像是猜中了如花的个性，特意准备好一切就在那里等着他似的。
“不管林子有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来了，就去看看，姑苏城中其实各方势力混乱，官府态度未明，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先一步来湮灭证据呢？恐怕咱们还得快些。”
顾念不置可否，不过林子里没有路，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去，如花自认为自己运气一向不错，所以随便指了一处说：“往哪去吧。”
“你怎么知道？”
“我命好！”
“.......”
寒江家的五公子的的确确是世上一等一的投胎，这确实能算命好。
...........
不过如花的命确实是好，两人穿过一片林子就看到了地上有一滩刚刚凝结的血迹，看来方向不算错，两人跟着血迹一直往前，不多时就看了在一片参天巨木中有一片低矮的房舍，黑瓦白墙，跟山下沉剑山庄的精巧相比格格不入。
只是顾念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顾兄？”
顾念垂下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其中一间屋舍的门：“在这里......”
“什么？”
“血浮屠.......”顾念的声音嘶哑得似乎是从地狱的幽冥缝隙中挤出来的一般，难听得让人向捂耳朵。
如花心口一跳，连忙仔细看着这件房舍里到底有什么，这里应该是一间书房，至少竹简古籍这样的东西散了一地，但是那墙壁上悬挂的各种泛着寒光的刑具又再说明这里应该不仅仅是一间书房。
以那些书简的残破程度来看应该都是古书，如花拿起一本古籍，抖了抖，从书脊缝隙中淅淅索索地掉下来一些细沙，如花轻抹了一把：“都是黄沙，这些东西原本是埋在沙漠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