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亲自来C城的事情早在当晚就传遍城里郊外，那日被左言教育后放过的幼妖回到族中，被心急如焚的家长提着耳朵一顿臭骂。作为至今还未陨落，曾经人妖大战时的领袖之一，左言的威名仍被老一辈的妖所铭记，这一位销声匿迹百年，几乎不再出现在族群中，也从未在后来的妖族祭典上露面，是以新一代只能在老一辈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她。

今时不同往日，左言在那时虽震慑一方，但自始至终属于主和派，麾下甚至接纳志同道合的人族修行者，早在那场大战中，就有妖对她颇有微词，但碍于她实力强劲，且归根究底还是护卫了妖族，功大于过，才按下不表。现在和平了太久，又有不少妖开始不安分，看不惯这“法力高深却站在人那一边的”妖怪，其中以C城尤其多，听得左言此次来是为一个人族出气，还通知了修行门派一起对付妖怪，更是怒火中烧，尤为不满。

丹尘将听来的话如实复述给左言，左言听得嗤笑一声，心不在焉道：“由他们去。江栩在做什么？”

“她......”丹尘迟疑地放缓语速，“她先去了修行者协会的图书馆，然后去那日的林子里超度游魂，又试图炼药，结果炸了别人三个炉子，最后接连不断地接委托，在C城满城跑，已经连轴转两天了。”

“接什么委托？”

“少部分驱鬼，一两次寻物，大多是除妖，最近小妖们不安分，搞了许多事，有些是得了消息故意引江栩过去，结果被她揍得需要抬回去，大多是皮肉伤，他们族人知道你那天说她是你......咳，见她没做得很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知道了，待会儿过来。”

“好。”

江栩在酒店醒来的清晨，协会那边就派了人来说手续办妥了，她从现在起可以进出使用设施，江栩问她现在可不可以接委托，答复是可以，她就跟着一起去了。C城的修行者协会活像电视剧里的门派，山上的琼楼玉宇是办公处，山下的村落是家属区，进村落得先穿过一片设了障眼法的密林，江栩跟着人弯弯绕绕地走进去，很是怀疑这里的办公效率，这未免也太远。

直到站在广场上的委托板前，江栩还在恍惚，这里横看竖看都不像个正经地方，不知道设计者是不是仙侠剧看多了，把协会建得像剧组采景地。委托板实实在在是个委托板，像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展览板，贴纸那种，外层加了滑动玻璃以保护里面的委托不被淋湿。江栩不敢轻易揭下来，隔着玻璃观察，所有委托所用的纸都是统一的，左上角用红色的甲乙丙丁章印标注难度，正中央垫着浅蓝色的省称，委托内容一应手写，在右下角落下姓名与日期。委托没有线上的形式，因此要接取只能在两处往返，大家都觉得麻烦，却只能为安全考虑而妥协。

江栩托着下巴一封一封读，风水......她不大会。那卜卦？不行，记得不全。居然还有炼药？！有点印象，应该可以试试。除妖捉鬼？这好像是最“简单”的了。右拳捶去左手掌心，江栩拿定了注意，决定先去炼药。

砰！在广场上搬了竹椅晒太阳的年轻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激灵，侧身趴在椅子上往后看，仓库前的一间房子上空浓烟滚滚，从四面八方跑去不少人救火，江栩一脸乌黑的被人架出来，检查结果出来后直接被叫去做检讨，捧着一叠检讨书，江栩用身心领会了炼药是个精细活，不能冒进这个事实，老老实实选择除妖捉鬼。

C城的小妖怪兴风作浪多年，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案底累累，收拾一个相当于完成几份委托，说是这么说，倒也都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小到不值得别人去担不给大妖面子的风险，因此都搁置了许久，受害者不堪其扰，却也无可奈何，哪怕江栩闹了这么一通引得协会开始追查，余下的大多仍在观望着风向，不敢轻举妄动，宁可闲着没事做，也不肯去解决一桩事。

究竟只苦了普通人。

横竖江栩不是本地的，一不做二不休，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气把可以接的委托都扯了，抱着一沓纸借了一辆车，就一连两日都没有回来。人没回协会，风声却随着八卦传回来。江栩不知道左言来放了话，行事多有收敛，都是一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然对方不会听，打过来了，她再打回去，吵完了打，打完了吵。小妖打不过，骂她狐假虎威，江栩气不过，反嘲小妖为老不尊，小妖气得发抖，搬出族群来，江栩搬了板凳笑小妖一把年纪打不过还要回家叫妈妈，要脸吗。说着又打了起来，不是没有家长真被叫过来，可惜丹祁桑一直在江栩附近嗑瓜子看笑话，两个“长辈”一撞见，谁理亏谁没脸，只得悻悻拎了自家崽回去，如此连续两天，江栩几战成名，吃瓜的人妖规模持续扩张，甚至暗猜今天会打几架，谁输谁赢。左言前脚到C城，后脚就被丹祁桑拉去观战。

“这热闹你也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看白不看。”丹祁桑俏皮耸肩，抓过左言的手塞了把瓜子，“打一打，互相熟悉熟悉交流一下感情没什么不好，这里的修行者窝囊惯了，刚好趁这个机会让小崽子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收收高傲的气性。”

左言收了气息，默不吭声地跟着看。

“我看她这几天都没有用你的妖力，你收回了？”丹祁桑边剥瓜子边问。

“不是，是我给她的媒介失效了，不过看起来她暂时不缺妖力用。”左言的声音闷闷的。

丹祁桑斜她一眼，把剥好的一捧瓜子塞她手里：“所以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看你火急火燎的过来，她不仅没被欺负，还快把这里的小崽子欺负遍了。”

“不一定。”左言仔细瞧着江栩的表情。

“你啊......”丹祁桑叹道，“倔。事事都想兼顾，可哪能事事求全的？”

左言的双手交叉，收拢起来，望着江栩沉默。

“好了！不说这些，丹尘快过来了，我们先去吃个饭？”丹祁桑摸出手机挑饭店，“我打听了一下，有几家地道的本地菜馆。”

“要不要叫丹尘领小栩儿去另一个包间？”丹祁桑拱拱左言。

“不必了，协会亏待不了她，走吧。”

左言携着丹祁桑由暗处走到明处，外围有老妖悄咪咪看着，见左言走来，也赶紧现出身形，拘了一礼：“左大人。”

左言颔首驻足，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马鹿族。”

“哎嘿嘿，是，左大人好记性。”老妖红了脸，面含崇敬，“昔时您领群妖作战，我曾跟着家父在队伍末尾见过您。”

“鹿宽是名好将。”想起曾经的战友，左言面色稍缓。

老妖听左言准确念出自家长辈的名字，激动异常，又不敢在她面前失仪，强压着心头的涌动，说：“战后家父时常念叨着您，说您是位强大的妖怪，也一直告诫我们小辈不可忘恩，对您失了尊敬，我听到您来过，便赶忙过来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吧。”左言问。

“唉，是，是有一会儿。”老妖连忙点头。

“麻烦你们关照她了。”左言直言道。

老妖哪敢接这句感谢，连忙否认：“您身边的人，哪轮到我们关照，倒是叫您看了笑话。”

左言轻笑：“我明日便走，鹿宽可还在，若是在，便一道吃顿便饭。”

“不不！您来我们地界，哪有让您请我们吃饭的道理！”

“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小辈，祁桑，待会儿去定位置。”左言偏头与丹祁桑商量，又对老妖说，“此地若还有什么旧相识，就劳烦你去通知，一道请过来，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这，好，我过会儿就去安排，您慢走。”

第三天下午，江栩火急火燎地捧了最后三份委托去协会，办事人员理出一小叠纸：“这部分的委托人已经搬离本市，暂时联系不上。”

江栩把纸递给她：“那就算了，就当日行一善。”

结了委托费，江栩径直去找袁会长。

“叩叩。”

“进。”

“袁会长。”江栩拿着文件袋推门而入。

“唉，是小江啊，有什么事？”

“我有事想见一下王问梅。”江栩说了来龙去脉。

袁会长端着玻璃杯吹了一口茶，眼尾细密的皱纹弯起，和颜悦色道：“小事，我待会儿叫人给你开一份证明。你明天就要走了吧？”

“嗯，明天一早走。”

“这三天你在C市立了大功劳啊，昨晚妖族上面来了人，有风声说是你的熟人，我记得……记得……对，其中两个姓丹，就一晚上——”袁会长竖起食指，“一晚上，这一片的妖就消停了不少呐，当然，也给我们的摸排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助力，陆陆续续又揪出了不少犯事的妖……看来，小江你是我们这儿的贵人啊。”

“哪儿有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江栩心知三天时间足够协会查自己的底细，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人查，“不过是我平时算是个热心肠，误打误撞，得道者多助而已，袁会长你要是得了空，可以来桑市看看，我随时欢迎。”

“这是当然，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才，要是有机会，也派我们这边的人去学习学习，吸取一些经验。”

江栩微笑，又和袁会长应付了一阵，袁会长给她办了一场送别宴，定在晚上六点半，现在是两点半，她的时间还够。

王问梅她们就被关在协会靠近山体的一栋建筑内，江栩被人领着进了房间，协会毕竟是与鬼怪打交道的地方，一般的玻璃根本挡不住妖怪，更挡不住修行者的术法，因此关押的地方从外层到各个房间都设有结界，定期有人巡逻维护，犯人身上被施有法印，无法离开，就算有办法离开，结界感应到法印消失也会立刻发出警报，是以对犯人物质层面的人身关押并不像外面那样严格。

江栩与王问梅被带去专门的房间，分别从两个入口进去，江栩身处的外侧装有监控，与王问梅隔了一道金色光墙。

探视规定的时间不多，江栩长话短说，把文件袋递给警备人员，由警卫人员转交给王问梅。

“丫头，你这是……”王问梅将上面的文件看了一遍，怔怔看着江栩。

“小喻的治疗费。我这几天零零散散挣了一些，凑了个整，三十万应该够了。”江栩平静道。

“这……”王问梅五指扣着文件袋，她之前问江栩突然被带过来，家人难道不会找时得到了江栩是个孤儿的回答，她自己也是养了闺女的人，但凡有点良心，怎么能拿这么可怜一个姑娘的钱？

“这些都是我这几天除妖的钱，没有动我的存款。您要是过意不去，这钱就算是我借给您的，不收利息，您出来后，给小喻治好了病，有了余钱，再还。”江栩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出，指了指底下的另外一份文件。

她知道这件事后就在想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干一天活才有一天饭钱的两个人，现在一个进了牢，家庭情况只会雪上加霜，如果没有外力援助，小喻就真的没有救了，爱孩子的父母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又会怎么样？才三天，王姨就憔悴得快脱了相。

王姨看看文件，又看看江栩，瘦骨嶙峋的身子止不住的打颤，脸上都是泪，嘴唇颤颤巍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栩看不得这种画面，她自认不是什么善人，虽然希望别人幸福，但越浓烈的情感摆在她面前，就好像影碰到光，冰碰到火，稍微接触一下就刺得生疼，让她埋了又埋藏了又藏的伤疤无所遁形，恨不得立马钻回自己的角落舔舐伤口，再睡一觉假装忘掉。

“大病拖不得，赶紧去给小喻治病吧。在这儿好好过活，不要让小喻先没了妈妈，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江栩的指甲抠着手心，露出一个笑来，她从王姨的神情中看出了妥协，遂给警卫员卫示意，很快从房间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