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几人把粮食运到船上的时候，天刚刚亮。
等候已久的船工凑上来问：“人都到齐了，走不？”
“走吧，我们几个熬了一宿要补补觉，您注意点路况，等到了家，给几位打酒喝。”立冬困得睁不开眼，含含糊糊道。
船工笑眯眯地推搡他一把：“小郎君回船舱吧，这里尽可放心，我祖上可是开过海船的！”
立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虚晃着两条腿进船舱了。
“立冬哥！吃点再睡吧！”被安排守船的一个年纪最小的小郎凑上来递上两个胡饼：“这是用果子换的，还有五个，都热着，你吃了再睡。”
“好好，我吃。”立冬敷衍应下，咬着胡饼趴到床上，一扭头的功夫，睡着了。
船外水面金光粼粼，船头破开波光，终于扭向了回家的方向。
此时此刻，大槐村的众人喜怒哀乐各不相同。
梁青这里，水足粮够，又有大夫和药材，雨下了三天，太阳已经露出头。众人虽然焦虑水还淹着，可是水面却一点点往下落，倒也不那么心慌了。
村长在的山头离村子最近也最矮，多是一些老人来不及跑远，便选了这里，所幸人老了吃得也不多，背上山的粮食节俭一些吃也就够撑下去了。
碰巧那个略懂药材的人也在这里，有几个老翁老太发热，他便让人胡乱捡些治风寒清热的药灌下去，许是吃得够多，竟也没死人。
还有一座离梁青比较近的小山，这里土比其他山肥一些，很多人瞄准了这里跑，打的就是粮食吃完了也能挖野菜吃树皮的念头。
故而这里上来的人数最多。
杨老大几个就飘到这儿了。
一路上杨老大想着弄死杨老四，却一直没机会，小崽子见他害了两个人后还面色不改根本不敢理他，遇事就躲在杨老二身后。
杨老二不知怎的也护着他，杨老大只能暂时放弃害人的想法。
一行八个人飘起来是很大动静，山上的人瞧见了便伸出枝条去拽他几个，四个大人先上了山，把鸡鸭收起来后才把四个昏过去的孩子捞上来。
“莫不是发热了？”有警惕心重的人探向孩子的额头，果然，四个孩子都是一片滚烫。
杨老大掂量着鸭子，叹了口气：“嫂子家里有没有姜给这几个孩子熬一碗，我拿鸭子换。”
他此刻倒是显得几分对孩子的怜爱之心，有人问：“我看你眼熟，是不是和村长家是姻亲啊？”
杨老大笑了笑，把杨老二推到前面：“这个是村长的妹婿，我们房子塌了，来送孩子们暂时住这里，谁料……”
“唉，你们也是可怜人哦。”说话的人感叹，随即开始骂这个下雨的贼老天，杨老大时不时附和两句，还真的从这人手里饶了两块姜。
“我看你们也没有锅碗，去我那里烧水吧。”大娘道，招呼着几人过去，蓦得，她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站这里的还有个十七八的小子，怎么不见了？”
“老四？”杨老大回头，还真的不见了，不仅不见了，还顺走两只鸭子，木盆也没了。
他恶狠狠地环视一圈，杨老四早就跑的没影了。
“唉，我这个弟弟，真是糊涂……”他也不说什么，只做一副难过的姿态，就跟着好心大娘走了。
杨老四此时在哪呢，就在水面飘着。他察觉到了杨老大的心思，趁人不注意就溜了，本想带着三哥的孩子走，但他一个人也顾不上，干脆一个人溜了。
木盆很大，毕竟最开始能放四个孩子还不沉底，这可能是村长家做席的大盆，杨老四坐进去也能浮起来。
他不熟悉路，干脆背着来时路划，但是又划的不够直，粗略看来，这个方向正是去梁青那座山头的。
“哎，那是不是有个人！”梁青眼尖看到了，指着人影道。
陈拾雾顺着他手望去，还真是个人，坐在一个大木盆中间，手里还抱着鸭子。
“有点眼熟……”
“好大的盆，和村长家那个差不多大了。”梁青感叹，“让人接下他，都不容易。”
梁青在山上这几天可不只是收集药材安抚病人，还组织人把一些老树劈了伐成大木板。他不会做船，但是水性差不多的人压着木板也能轻松游个来回。
等回头水下去了，木板整拾一遍，还能存起来用。
杨老四小的时候偶尔会和杨老二来大槐村走亲戚，所以很快便有人认出他：“杨老四？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们一家子人都没过来？”
杨老四呆愣愣地抱着鸭子，直到别人拍了拍他肩膀，才回过神，哇得一声哭出来，鼻涕眼泪全抹在鸭子毛上。鸭子受不了，扑棱飞起来，杨老四也不去抓，一个劲哭。
“你还好吗？”陈拾雾凑上去，在场的估计只有他比较熟悉杨老四，“你二哥呢？他水性比你好，应该还活着吧。”
他对这一家子倒是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毕竟当初死活不肯上山来的，只不过陈小姑还是杨老二家里人，礼貌性关心一句。
“三哥死了，爹也死了！”杨老四赤红双眼怒吼。
“……节哀。”梁青和陈拾雾同时道。
“我大哥杀了三哥三嫂，还杀了爹，二哥也是，二哥也是凶手……”杨老四说话颠三倒四，还试图拉扯陈拾雾。梁青皱皱眉头，揽着小哥儿先躲到一边去。
“先让江大夫给他看看，喂点药。”梁青思索道，“也不知道他说的真假，如果是真的，这就是命案了。”
“口说无凭。”陈拾雾眯眼，“不过他们一家搞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普通人生死之际都可能一时糊涂做出恶事，何况杨家人本就不是好人。
“先让人看着吧，等水下去就送官府。”梁青道。
“也好。”
——
县城，徐府。
“船搜集到几艘了？！”之前临时调过来代替徐蔚的县令大怒，他让长随去借调当地大族的船只，却只凑了六只顶多站两个成人的小船。
“属下真的尽力了，即使递上明家的名帖也没用，那些人死活不松口。”长随也是满腹怒气，“郎主，要不我们直接派衙役过去抢吧。”
“别走歪路！”代县令瞪眼。
“把我府里的账本拿过来，金银盘点十箱，去买船！”他恶狠狠道。
等朝廷的钦差来了，看他怎么整治这群愚夫。
上游决堤，下游受罪，徐蔚跟着唐大人去了闽地倒是轻松，这本地的天灾却要他顶缸。
代县令长叹一口气，只希望朝廷看他刚来就努力治灾的份上，别误伤了他的乌纱帽啊。
——
“立冬哥，我们快到家了吧！”
“快了，我记得这棵树，离家里不远了！”立冬强忍激动，回家的一路上可谓是见惯了人生百态，有的地方泡肿大的尸体简直能把河面飘满，往来的人也都目光呆滞，一寸生机也无。
有心善的人施舍吃食却行李家私被抢夺一空，人群散去，他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哭：“给我家人留一点啊！”
有这个血淋淋在前，立冬几个即使再可怜这些人也不敢施舍，甚至日夜换班绝不停留在码头上。
就这么奔波了几天，熟悉的景色终于引入眼帘，立冬也长舒了一口气，他不是没碰到劫道的，只不过船上年轻小郎多，才硬生生躲过这一劫。
平时只能走土路的地方已经可以滑大船了，镇子上陈拾雾的店铺淹的只能看见大半层楼，立冬一时间眼睛又开始红了。
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
殊不知他爹娘也在担心他。
张老汉抽了口新卷的水烟，叹气道：“这都不知道第几日了，立冬那小子可别回不来了。”
陈氏拍拍灰，头发这几天也顾不得挽，乱糟糟一团被包在头巾里：“你别乌鸦嘴，我儿子运气最好，发洪水也淹不死坐船的人！”
“唉——”张老汉皱眉，一张老脸都肿吧了，他这几日急得上火，江大夫便让他多喝温水，喝得人都肿了。
陈氏也不再说话，一心一意编草垫：他们现在是活过这一遭了，可水下去了要怎么办，粮食本来就没收完，这下又泡了水，江大夫可说了，不想死的别吃洪水泡过的粮食，谁知道那水里压着多少死人。
梁郎君也说了，最好房子也扒了重建。
房子，他们家人口多，草草建两间应急也没啥，而且梁郎君可还说了，会教他们烧砖！
砖头好啊，砖房稳固，下了雪也好打扫。
衣食住，他们有了一半，趁现在多编一点草垫子，能卖钱就卖，不能卖自家用也成。
陈氏想的很好，也不觉得小儿子会遇到什么事，她可是知道小儿子临走前被塞了二十两银子的。
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啊！一年的花用够了。
立冬只要机灵点，就不会出事。
知子莫若母，立冬也确实没出事，还带来了不少货物。
他船已经到了村口，船工问：“往哪走啊？”
立冬想了想，觉得爹娘肯定是跟着梁郎君跑，让船工往梁青的果园山开。
他们几个上山的时候整个山头都热闹了，梁青让立冬和江呈对一下药品，带上几个人，上船去联络其他山头。
水已经落了很多了，船小心翼翼划过去，略微了解一下其他山头的情况，梁青带着接到的两个高热病人回去了。
“梁郎君让我们带的这玩意真的有用么？”扛发热病人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议论纷纷。
而他们脸上，赫然是梁青让人缝的厚口罩。
“戴着呗，反正又不是自家出的。”
“对啊，梁郎君心善，他自己都戴着呢，你嫌弃啥？”
提出疑问的年轻人涨红了脸，还好口罩挡得严严实实，他辩解道：“我只是有点热！感觉喘气费劲！你们可别说些子污蔑人的话！”
梁青正巧经过，抬眼看他们都很听话，戴得紧紧的，闷声笑道：“就热这一会儿，等把这两人送上山，你们再换下罩衫，就不用戴了。”
几人嘿嘿笑，“我们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郎君做事自然有您的道理，江大夫也说了，他有时候也戴呢！”
到了山头，不生病的人都被赶另一半了，这面只有半拉新盖的房子，能挡风挡雨，病人就安置在这里。
“麻烦江大夫了，立冬带的药材应该还不错吧。”梁青问道。
江呈正在指挥几个认字的人登记，闻言点点头，“确实不错，立冬小郎君很会买药材。”
梁青见他们忙的热火朝天，也没干站着，顺手帮着一起记，毕竟这还是用他的钱买的嘞。
等理完了，梁青便揽着陈拾雾下山开船：“走，咱们先上村长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