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额有限啊诸位，先到先得。”纠察队大楼前停着几辆车，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从副驾驶冒出来，对着门内一头雾水的大伙，扬声道：“上头有令，给兄弟们整点出城的活，公平起见，先到先得啊。”

纠察队直属总管，说得好听点是域内的监督，说难听点，仗着总管狗腿子的身份吃空饷。

名声难听，但确实是个肥差。

他们跟联邦军校的那群拿命拼成绩的家伙们可不一样，到总管手下做事，背景自然不同凡响，活不累报酬多，领口一枚闪亮的鸢尾花徽章，花架子虽然是个贬义词，摆在那肩膀也是能承花的，自然是能在人前长面子的，尽管可能干一辈子都扑不出一朵水花，但依旧有人往里钻。

这世道，被人瞧不起又能如何？难不成会被拉去喂虫子吗？

可依然有人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是“先到先得”。

林戴这家伙确实聪明，毕竟这纠察队可不比议会成分简单，他要是真听奥维德队长的话，自己做主派人去干活，要是选中了想邀功的也就罢了，要是倒霉地挑中了那种娇贵不想干活的哥们，救命，他林戴这种夹缝生存的小人物可得罪不起人。

于是，他简截了当地把车停在门口，谁要走谁就上，腿长自己身上，没抢到也怪不得他。

“还有三十秒发车。”分明是在域内，即将前往的也，可林戴这家伙一嗓子，像是要去的不是前线，而是旅游景点。

览星和悬川对视一眼，决定上车。

先出去再说。

警报停止，域内的意思到了，林戴瞥了一眼表，还有十秒。

“为联邦奉献力量，学一学军校的作风吧。”他对着门前不知在观望还是在看热闹的同僚们招手：“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悬川之前在域内的时候没什么机会接触这群少爷军，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真是……乱哄哄的。

“终于来活了。”新爬上车的小伙子气喘吁吁的，他抹掉头上的汗，揪起胸前的配饰，低头咕哝道：“这银线我都要看吐了。”

“就算你把胃吐出来，你也还是得继续看它，”另一人不屑地回复道：“除非你有机会去外头，把中区的那些猴子全杀了，那个时候，你或许有机会看着金色鸢尾……怎么跟你握手的了。”

他话里话外一片讥讽，在座的听了低俗笑话似的，发出一阵默契的哄笑声。

在纠察队，想升级？别扯淡了。

除非奥维德等人死了，或者想不开不干了，不然哪有机会让他们胸前也能戴上金色鸢尾？

“可我们不是要出城吗？”另一个小伙眼神稚嫩，对大家不回答，哄笑声愈发抬高的局面闹得更懵了。

“是啊，”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笑了一下，在小伙看来时，她轻轻勾起嘴角，说：“只说一遍啊，你可要记好了，纠察队，只出一个城。”

她说出口的同时，悬川心中也冒出了这三个字——

“中心城。”

……

纠察队一路来到北区的南部城镇，炮火就在一墙之外，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城市警卫疏散地表人群。

这是他们能干的最大的活了。

天黑得很快，白日与希望连同着坠入地表，秋季漫长的夜晚在轰隆声中悄然而至。

览星和悬川被分到了居民区，南方天空的战斗机轰隆坠落，乌黑色的烟雾似一团团炸开的孢子，可惜生命并非继续寻找希望，而是就此陨落。

世界在一瞬间发生变化，览星从忙碌中抬起头，他看着天空中的火，亮得刺眼，快要把黑夜染成白昼的天，这是联邦的手段，他们挥霍资本，来狂妄地彰显着域内的富裕，他们张狂肆意地指派军队冲上天空，再让弹药砸向外面。

为什么？

他许久没问这个问题了，因为习惯了不闻不问，也因为没有人会回答，但看着眼前一幕，他无法自抑地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中区沦落至此，为什么联邦可以弃民众不顾，任由虫族啃食过守墙军们誓死抵抗的身躯？

联邦为什么抛弃他的民众？它明明尚有余裕。

他下意识想要拉住身边人的衣角，就像是过去习惯的那样。

先于自己的动作，悬川拉住了他的手。

炮火不长眼，他们目前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下一步，是考虑自己了。

悬川拉着览星进防空洞。

防空洞的灯光黄澄澄的，像是黄昏在歌颂绝望，把世界扣在昏暗朦胧之下。

可悬川却依旧轻轻地笑着，温和地，对待这场无妄之灾。

除此之外，人心惶惶，充斥绝望。

览星第一次从这样的颜色里读到了其他的情绪。

“悬川哥，我感觉外面的世界其实跟里面没什么区别。”他靠在灰扑扑的墙面上，突然开口道：“过去，我特别听艾尔说预言。”

洞穴里的预言来自市井，不是那种启迪人的故事，而是对未来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的提前预知。

“洞穴，”览星用这个词的时候，悬川几乎感觉到自己灵魂发生了某种割裂的震颤，来自于揭露的恐怖，但是，览星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层可怖，他平淡地继续说：“外城人很相信这些根据星星、石头之类东西推算的未来，那些成本可能就是一点绞尽脑汁和一些口口传颂，再加上观察和编排，像是自欺欺人，但他们愿意为这种发展真心实意地追求往后的每一天。”

他们愿意拼上命完成或者改变结局，因为预言就是，有人相信，但也有人不相信。

“有一天，我知道，原来我们的世界都是假的的时候，我感觉我快要崩溃了。”

洞穴的大家面临崩溃的绝境，因为他们曾拼命想改变、遵循命运，他们为自己的信念奔跑流汗。

当他们从仪器里醒来时，就会知道。

那都是狗屁。

有人愿意找新的太阳，但是，有人不敢再相信太阳了。

“悬川哥，你呢？”览星侧首，在昏黄绝望的光线下，低声又小心地问：“你后不后悔。”

被强行揭开幕布，离开既定的安稳航线后，你是否后悔。

“我……”悬川嘴唇动了动，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声从四周响起，览星下意识地护住悬川的头，不让落石、灰尘掉到他身上。

从外面看去，这像是一个拥抱，近到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悬川听见某个砰砰砰的敲击声从自己身体里发出，他被览星抱在怀中，分不清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到底有没有来自览星的一份回应。

“我不后悔。”他说：“览星，你呢？”

你后悔认识我吗？后悔我们让你失去了一切吗？

悬川黑如曜石的瞳孔近景锁住览星，他从未如此期待地等待一个答案。

如同等待一场，迟来的审判。

＊

地震山摇大约也是如此吧，耳膜被音浪冲击，碎石从墙体剥落时造成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恐惧的抽泣声。

这次，换成悬川护住了他。

“览星。”悬川着急地说:“有受伤吗？”

他全身都盖在览星的身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放过。

悬川的神色如此紧张，就好像，他视览星的生命为珍宝，他如此地在意、重视他。

览星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艾尔为什么说，自从捡到他以后，他就很少再去想外面的太阳了。

因为他有了牵挂，他不敢，毁灭这个牵挂。

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什么也帮不到他。

现在……

览星触碰到了一点暖意。

“览星，别哭。”他没等到览星的回答，先于自己等待的答案，他更担心览星的沉默。

“我……”览星愣愣地抬起手，指尖触碰眼睛，并没有摸到一滴泪。

悬川，看错了吧。

他怎么可能会哭。

但他只是说——“好，我不哭。”

＊

“那个时候，你在中区吧，”震动平息后，悬川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给我看的画面里，我记得，你去过中区。”

悬川话题开启得突兀，览星有些跟不上来似的呆了呆，随即，他垂下眼睫，头轻轻点了点：“嗯。”

“果然。”悬川叹口气，“那个时候……”

那不算是个美好的回忆。

更严格说，它充满了悬川厌恶的重重迷雾与自上而下的隐瞒。

422年，作为军校五年级的优秀学员，悬川和理查在南区军校参加一场演练，结束后，他们独自返航的途中，理查拿出从顾谷那儿买来的“伪装器”，说：“悬川，咱们抄近道吧。”

抄近道，顾名思义，他们决计不听从指挥塔绕路的指令，而是走直线，闯一闯联邦近几年几乎消失在众人视野的——中区。

悬川瞬时明白理查话里的想法。

“中区……”悬川没记错的话，自从中区城破后，虫子横行，别说是地上走的了，就算是天上飞的，不死也要掉层皮，这几年虽然没有传出什么惊骇的案例，可联邦的态度一直避而不谈。

直到几年前，横空杀出个孟章，隐隐约约在闹事，联邦对此解释也是要给他们长长教训，随后，一系列文字报道出台，据说是达成了和解，反正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发生过什么特别事件。

故而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中区就像是一块会攻击人眼的丑陋毒疮，或许没那么痛，存在感也不算强，可一见到了，就心生恶心——没人喜欢在窝里横的家伙。

直升机嗡鸣不绝，悬川俯身看去，辽阔的土壤平躺眼底，城墙将地面划分成块，裸露的断壁残垣瘫倒在地，偶能看见几点蠕动的小点若隐若现。

远远看不出任何问题。

一样的死寂，与地面的农田一起，死死地摊在地面。

“听说当初，中区不仅仅是城墙破了好几个口子那么简单，”理查一边驾驶，一边在频道小心地说：“自从他们总领失足跌落城墙而死，联邦似乎就没怎么跟他们联系了。”

“现在中区还有人吗？”悬川听出了理查的弦外之音。

理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说：“坊间传闻里，一直都有。”还不少。未免显得只知道得太多，理查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

悬川微微沉吟片刻，旋即，在理查意外又期待中，说：“我们落地去看一看。”

中区的空中监测系统直接连接着孟章的设备，但许久没用过了，当第一时间发出警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等他拎着刀来到城门过渡区，一眼就看见了废弃停机坪上，站着两个一看就是联邦军校的小子。

他们站在涂装有联邦第一军校标识的直升机前，令孟章瞬间想到了生物园里的猴子。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存在了，现在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就例如，他以前站在栏杆外，现在，他成了里面的猴子。

“先生，”稍高一点的小伙率先打破僵局，他语气温和，没任何不礼之处，“我们是联邦第一军校的学生，路过至此，想询问有关中区的一些事。”

孟章掂着自己手里的刀，并不答话。

“我们是来帮你们的！”眼看气氛不对，理查有些急，说实话，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终于，孟章掀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他把玩着刀把，沉声问：“怎么帮？”

理查闻此一喜，脚步随着跃动的心情往前走去。

“我们能帮你修墙，我们还能让联邦……”不知道是哪个词戳中了眼前这位将军的脾气。

他大喝一声，纵身欺来，锋利的刀刃险险划破理查的脸颊。

是悬川来了他一把。

理查怔愣回神，这时，悬川已经和跟孟章交手上了。

悬川始终没拔枪，只握着作战匕首与孟章交锋。

这令孟章极其不愉快的同时，也准备适时收手。

孟章来和去都一言不发，他只留下了刀柄上的一丝长长的血迹，还有手臂手指长的口子。

但悬川也没能全身而退，他大腿处被割到了，他拒绝理查帮他清理伤口的提议，只是说：“你专心驾驶，我们赶紧回去。”

理查只好把纱布递给他，让他自己止血。

悬川接过后，突然说：“当我们得到两个不同的答案时，这代表着什么？”

理查拧着眉，担心地看着悬川，见他一副专心思考的样子，理查只好接话：“有两种解法？”

“不是，我说的是答案，”悬川说：“真相只有一个的话，那么，一定有人骗了我们。”

“你想说什么？”理查极力装听不懂人言的模样，不解地问。

“理查，我感觉，我们要么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下，要么，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们在一个谎言里

理查的语气带着不确定性：“……你想说洞穴？”

他拿不准悬川的想法，可还是在为自己说出的词语感到一阵兴奋。

然后，理查听见悬川说：“嗯。”

＊

这是一段览星没看过的往事，在任何角度都够不着惊天动地，但却活生生地把他的皮撕开了。

览星背身揉了把脸，他想起了那一天，他躲在营帐后看见的一幕。

将军帐里，孟章那把造型奇特的砍刀如斡旋而归的将军般躺在桌上，刀身淌着鲜红的血，像是蛇信子，嘶嘶地嘲笑着他。

他转过身，对上悬川担忧的眼神，道，“好奇怪，我怎么总是在给人数钱啊。”

他话音缝合了笑意，仿若一个正派的乐观主义者，对所有遭遇都能一笑了之。

悬川担忧地看向他，良久后，览星对他展颜一笑，他像是用笑容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磨平了，自然地回答悬川上一个问题，他说：“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