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天黑得很早，不到五点，长街的路灯就依次亮起。
商业街灯火通明，夜生活刚刚开始，各家店铺争相搞活动吸引顾客，促销打折的音响声开到最大，比白天还热闹。
陆青乔被震得耳鸣。
旁边的男人穿着大衣，下身黑色长裤，脚上的鞋看着也是单层皮，陆青乔暗暗揣度，他穿这么少不冷吗…
商业街人流量大，两人并肩走，几次被迎面走来的情侣冲散，中间的距离也渐渐拉远，加之不交流，就像脚步同频的陌生人。
陆青乔拢了下大衣领口，小心地看了眼旁边闲庭信步的男人。他一直沉默，可这么毫无目地的走也不是回事。
她清了下嗓子，“裴…裴总，那个…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裴叙手插进大衣兜，转头看她，表情终于不是公事公办的冷漠。陆青乔心里咯噔一下，耳边传来他清冷的语调：“好久不见，陆青乔。”
这句好久不见像打开冰封之门的钥匙，几天的胡思乱想稳稳落到实处，眼前这位冷峻裴总和记忆里的少年渐渐重合，终于不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可陆青乔还是不自在，虽然他主动破冰相认，但回忆翻涌，青春期义无反顾的热血，成年后再看也会脚趾抠地。
那会儿，她大概是脑子有毛病。
她往路边挪了几步，那道灼人的视线也紧紧跟随，她硬着头皮和他对视，“好久不见。”
裴叙扬了扬唇角，却不是笑，两人距离有些远，和街面上热闹笑谈的人群格格不入。
陆青乔语气诚恳：“看你现在发展这么好，我挺开心的。”
人总会脱离校园走向社会，那些穿着校服的青涩岁月，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埋在记忆深处。成年人的世界多多少少都会沾点铜臭味，就算同学聚会也会不自觉攀比。
虽然陆青乔自己混得不怎么样，但刚才说这句话是真心的。
真心希望他过得好。
裴叙挑眉，“你过得也不错。”
空气湿寒，穿着小熊玩偶的促销员摇摇晃晃发传单，是街角新开的奶茶店，陆青乔手里被塞了两张。
年轻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和玩偶合影，她被人群簇拥到反方向，待挤出来时，九路公交车从站点驶离。
打车到家，没开灯，陆青乔穿着大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苏言开灯，猛不丁看到沙发上的黑影，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
小星星今天睡得早，她过来搜刮零食，没想到常年八点到家的人，今天竟然提前了。
灯光刺眼，陆青乔皱眉，手背压在眼睛上。
苏言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丧，陆青乔上班时间很长，基本没有个人生活。恋爱都没时间谈，首先排除感情问题。
那就是……
“你失业了？”
陆青乔嘟囔：“没有，失业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用面对裴叙，不用听他在那阴阳怪气说话。
心思一动，突然坐起来，顶着鸡窝头，两眼冒光。
“对，我可以辞职啊！”
苏言莫名其妙，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她坐下，往里挤了挤陆青乔的腿，“又扣钱了？”
她知道前几天陆青乔因为迟到被罚了五百，想到是因为帮她弄水龙头才迟到，心里很大负罪感，正琢磨请她吃顿大餐弥补，她这又张罗不想干。
“和顾客吵架了？”
“没有。”
陆青乔脱掉大衣盖在腿上，窝在沙发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踌躇着组织语言。
“苏言…”
“哎，你说。”
“就是…我是打个比方啊。”
苏言屏息，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
“假如，咱们小星星上高中，成绩特别好，能考上清北的那种好。”
“啊！我何德何能。”
陆青乔突然小声：“如果她不小心交到学渣朋友，一起玩之后把她成绩也拉下来，高考掉了二百多名…”
苏言瞪眼，赶紧叫停。
“没有这种可能！别在这给我乌鸦嘴。”
“假如一下。”
苏言眉头揪在一起，和平时的温柔妈妈模样大相径庭。
“真有的话，我去找那个学渣对峙，自己是个垃圾也就算了，还带坏别人家小孩，我直接扒了她的皮。”
陆青乔脸唰地一下白了。
扒了她的皮这句话，在十年前也听到过一次，是她妈黄桂花说的。
——你还想找他道别？你听楼上吵架都扔锅扔碗摔电视了，不怕死就去，他爸妈一起扒了你的皮！
***
虽然高中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十年，陆青乔却依然清楚地记得高三开学那天傍晚。
她的妈妈黄桂花女士叉腰站在门口，胸脯起伏，手里拿着鞋拔子，咬着后槽牙：“陆青乔，你确定你是分到十六班？”
一般黄桂花叫大名的时候，就说明事态严重，表情不对都可能挨抽。陆青乔紧张一整天，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像有个大刀卡在那。
现在，大刀准备割肉了。
“是…十六班。”
黄桂花捂着后脑，妈呀妈呀叫了几声：“你可真棒，我花那么多钱给你补课，知识是吃进胃里又变成屎拉出去了吗？”
“一共十八个班，你给我分到第十六个去。”她把鞋拔子摔一边，气到语无伦次：“在十六班还吊车尾，给我考倒数，天天起早贪黑去上学，你上学校是去吃午饭的？”
陆青乔老实巴交：“不是。”
近些年才流行的鸡娃这个词，陆青乔早在小学就体验到了，不过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还要追溯到陆青乔还没出生的时候。
黄桂花是家里老大，性格外向嗓门亮，那个年代家里条件都不好，却供她读书到高中，在当时也算很高的学历。
因为读书多，思想也开放，反封建反包办，倒追比她大三岁的陆勇，自由恋爱一年半，却到见家长这块出了岔头。
一般见礼会亲家都提前对个八字，拿到专门干这个的婆姨那算一算，主要是看以后小两口的日子和不和气，没大说道就那么过去了，很少有不合到拆散的程度。
黄桂花偏偏赶上了。
算命的老太婆在炕上盘腿大坐，捏着手指头，摇晃晃脑地说：“不太成啊，你命孤，男人身体不好，坎多，生的孩子也打工命。”
还没等她念叨完，黄桂花就抡起笤帚要打她。
“去你妈的！”
这次风波不仅没阻拦他们在一起，更是加速了结婚的进度，双方老人都心里膈应，劝他们先别急。
黄桂花偏不信邪，偷偷去领证，婚后不愿意看这帮亲戚在背后嚼舌根，拉着陆勇离开小城去南方做生意。
两年后，陆青乔出生，黄桂花虽然不提当年的事，却也绷紧了弦，忙碌之余，还加了两项重要任务。
一、给陆勇保养身体。
二、死盯陆青乔学习。
所以，陆青乔小时候的记忆都是她在饭桌上写作业，哭哭啼啼背古诗，旁边则坐着她爸陆勇，穿着挎篮背心喝中药，补肾补肝补气血，喝得唉声叹气。
陆青乔一直向往窗外的世界，阳光正好，温度舒适，小广场一群小孩叽叽喳喳，踢口袋跳皮筋，玩到天黑才回家。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疯玩的体验，屁股黏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积压的负面情绪到青春期时爆发，正是韩流强势涌入，唱跳组合霸屏，男帅女美，造型时尚，全渠道营业，还咔咔跳刀群舞。
这谁能顶得住，陆青乔很上头，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偷买了个MP4。
从那以后，成绩坠崖式下滑，不过她知道这不怪韩流，怪她自己不是学习这块料。
分班那天她就知道自己毁了，虽然高一下学期就觉得跟不上老师的思路，但她休息时一对一补课，不懂就问，成绩倒也勉强维持中上等。
到高二时就没有办法了，课堂知识越来越复杂，平时空闲时间用来看live，追杂志cp文，松懈后，是真的追不上。
高三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段，陆青乔分到差班，就等于给她盖上‘此学生不合格’的标签。黄桂花急得满嘴起黄泡，气也生了，骂也骂了，还是得想招。
坚持十年，不能差最后这临门一脚。
当晚就找了市里最好的补课老师，同时也效仿孟母三迁，为了给她创造积极健康的学习环境，特意租到学霸家楼下。
陆青乔闹心死，但不敢出声。
黄桂花在那收拾东西，没好气地唠叨她。
“我都打听了，年级第一叫裴叙，真不懂，你和人家高一高二都在一个班，难道老师讲的知识光进了他脑袋？”
陆青乔最不爱听这种夸别人贬她的话术，拉着脸整理杂志，黄桂花瞟她一眼，血压又飙升。
“人家学霸脑袋里干干净净摆着语数外物理化，你可倒好，就想着吃喝玩乐，还有这堆破纸片子。”
高三已经开始，杂志小说课外书，还有她的命根子MP4都没带到租的房子里，陆青乔看着新书桌上的高考倒计时，流下痛苦的眼泪。
黄桂花在市场经营三个摊位，卖棉布针织，连带做手工零活，雇了七八个活好的大姐，生意火爆。
虽然拉起租房陪读的架势，但也不可能放下生计盯着她。
她去中医那搜罗个营养食谱，早早起来打豆浆，还特意买两个保温杯，一篮一粉，粉的给女儿用，蓝的给裴叙。
“这也太上赶着了。”陆青乔虽然抗拒，但还是老老实实结接过装豆浆的保温杯。
和裴叙同班两年，座位一前一后，中间隔着长江那么宽，说过的话也是腿抬一下我扫地，或者把你的物理作业交了之类。
和他一点都不熟，也不想和他认识。
黄桂花可不管她乐不乐意，上半身贴在门上盯猫眼看楼道。
“妈，你能不能别搞这些有的没的…”
话还没说完，黄桂花就如临大敌，手跟铁钳似的抓住她手腕，开门，使劲，丢垃圾似的把她推出去。
陆青乔直撞到下楼的人身上，好在他抓住楼梯扶手，勉强稳住身形。
裴叙穿着洗到发白的校服，背着书包，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外表就是标准理科学霸的样子。
气氛凝滞三秒，陆青乔知道黄桂花在猫眼里盯着她，赶紧讨好的举起蓝色保温杯。
“裴叙，你喝不喝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