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十分。
远在兴海郊区的燕家村，传出一声巨响，短暂而尖锐。
一户人家的玻璃棚，靠近路的一边无端倒塌，玻璃板当即成了碎渣，散落一地。
刑警支队四人接到燕家村辖区民警的电话时，还在办公室里分析案子。
龙跃良走到窗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清了对面人描述的情况，只是整件事的发展，在他整个工作生涯都闻所未闻，嘱咐了一句“尽量保护好现场”后，便挂了电话。
贝佳琮担忧地问道：“怎么了老大？”
“朱乐乐找到了。”
“啊？”宋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那，朱茂生那边？”
“我话还没说完，人是找到了，但还发现了一具尸体。”龙跃良收拾桌上的东西，“具体情况路上说，准备一下去现场，小光，把那个谁也带上，宋晋、佳琮坐我的车。”
十几分钟后，支队四人外加法医和勘查组抵达现场。
虽然下着大雨，但依旧有许多看热闹的村民围住了出事地点，也是在朱茂生家附近，透过人群只能隐约看到拦起的警戒线，范围不小。
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回头张望。
停稳的警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
“龙队！”
“情况如何？”龙跃良穿着雨衣，和民警队长李炎辉做交接。
李炎辉帮忙举起警戒线，带龙跃良一行人往里走，说话的时候有些喘，“这事也真是奇了怪了，本来是一户人家的玻璃棚塌了，结果人出去一看，是旁边的路裂开了，这才导致墙体不稳，喏，就这儿。”
众人定眼一看，统统倒吸一口气。
这哪是裂开，分明就是狮子大开口，整条路都塌了，而下面看起来像是有一条地下通道，差不多有一个正常男子那么高，现在都是积水。
据民警队长李炎辉所说，尸体也是在这段被发现的，被塌陷的土埋在下面，看起来应该就是窒息而死。
“老雷！”龙跃良转头一喊，“来活了！”
法医室雷主任，雷大谷，提着工具箱，带着口罩，撑着伞，走到塌陷的豁口处，那具尸体还原封不动地埋在那儿，他先是看了会儿，然后把伞递给一旁的李炎辉，跳下去，“研究”起来。
“这雨真大啊。”宋晋穿着雨衣，雨水不停拍打他的脸。
“让大家加快速度勘察现场，不然很多痕迹被雨水冲走了。”龙跃良抹了把脸，“佳琮和扶光呢？”
宋晋向四处张望，“贝姐好像去救护车那儿了，朱乐乐在那儿，扶光他……我也不知道……”
龙跃良只好又抹了把脸。
盛扶光此时正蹲在不远处，观察地上的裂痕，头顶是睢棠撑的伞。
根据裂痕的走向，大概的起点是朱茂生家，他想起第二次搜查时，朱茂生紧张的态度，入口恐怕就在厨房。
“挺有意思，这人是属老鼠的么，在地下打洞藏人，长见识了啊。”
睢棠和盛扶光并排蹲下，饶有趣味地摸了摸脖子，“盛警官真幸运，这种破案方式都被你遇上了，那咱俩得多待待，让我也沾点运气。”
不痛不痒的调侃，盛扶光冷着脸，看似没放在心上，接过伞站起来，走向塌陷处。
“喂，伞。”睢棠被雨淋了个透，“我就说说，哎，小气。”
这边雷大谷已经初步检查完尸体，将其装入了尸袋，准备运回解剖室做进一步尸检。
宋晋在一旁帮忙，这种事他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但下雨天还是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主要是泥土混着雨水，变得粘稠不堪，一个不小心，鞋就容易陷进去。
“小宋，你不行啊。”雷大谷已经先一步上坑，站在上面接应。
宋晋一听，嘴都气歪，“那下次找别人吧！我不当这个冤大头，雷特曼！”
雷特曼是支队给雷大谷起的绰号。
雷大谷满不在乎地叨叨，“哦，叫我下次找小盛是吧，行行，小盛确实人俊心善。”
“我哪有！你又胡、说！”宋晋喘着气，配合着抬起尸袋，“谁说我不行，走、你！”
雷大谷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你就是不行”的样子，对宋晋的反驳不予置评。
“龙队。”盛扶光打着伞走近，刚巧那边尸袋已装车。
龙跃良转身，“哦，小光……”他看了看身后，才转回头继续道，“走，下去看看。”
“嗯。”
“我呢我呢？”追上来的睢棠躲在李炎辉的伞下。
盛扶光头也不回，“无关人员，待在这。”
“无关人员”睢棠不甚在意地胡乱点头，“好好好，行行行。”
见状，被迫举高伞的身高只有一七六的李炎辉，心痒问道：“你不是刑警支队的？”
睢棠和对方面面相觑。
他觉得，头顶这把伞，好像也快不保。
“不算是……”睢棠一秒抓住伞柄，笑眯眯的，“但大哥，你听我给你说……”
……
地下通道里，龙跃良带着盛扶光越过塌陷的地方，一下踩进水坑，水位已然到了脚踝以上，鞋套也毫无意外陷进了泥里。
盛扶光收了伞，移动双脚到边上，查看壁上泥土的颜色，他摸了一点在指尖搓开，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水。
龙跃良在前面开路，手电筒照着洞的深处，黑黢黢的，似乎没有尽头。
“李队说，朱乐乐是在离塌陷不远处发现的……小光，你有没有闻到。”龙跃良说到一半便皱起鼻子，随着越深入洞内，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盛扶光也放缓了呼吸，“像……排泄物的气味。”
龙跃良眉头皱得更深了。
两人走到了洞的尽头，恶臭更是严重，而这股恶臭的源头也终于找到。
洞的尽头是个长三米，宽两米左右的空间，中间铺了一张乱七八糟的床垫，此时已经被流进来的水浸湿，上面的薄被也成掀开状态。
空间的一角放着一个农村里常见的痰盂，恶臭便是从那里传来。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这个朱茂生，就把自己的女儿关在这种地方。”龙跃良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忍，“看这个地方，应当不是新挖的，就怕朱乐乐也不是第一个来这的人。”
盛扶光却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朱茂生没这个胆量，也做不到这么缜密细致。”
“这倒也是，让痕检组下来调查取证吧，我们尽快回去，审一审这个朱茂生。”
“嗯。”盛扶光应声，却带上手套走向凌乱的床垫，先自己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东西后，和龙跃良一起退了出去。
两人沿着通道，往反方向走，寻找通道的源头，也就是入口，结果果然和盛扶光猜的一样，入口就在朱茂生家的厨房，上面用一口大水缸作掩护，安全遮住了仅容一人的入口处，难怪两次搜查都没有发现。
“这估计是很多年前留下的，我看过档案，这个村子建得比较早，以前的人是会有自己挖一个地窖的习惯，但没想到会那么缺德。”龙跃良站在梯子上，慢慢挪开水缸。
盛扶光在一旁扶着，闻言轻声应和。
“这德缺的，谁家，把地窖，挖别人家附近啊！”龙跃良一个用力，终于把水缸挪开了，率先上去，接着拉了把下面的盛扶光。
“其实之前我怀疑过。”盛扶光皱眉拍掉手上的脏污，“但我以为是在农田下面，也许有堆谷物的仓房，而且这片农田那么大，警犬闻不出气味，也能解释。”
龙跃良突然觉得自己思想局限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他很快就释怀了，当初盛扶光可是以警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支队，破案能力真没得说，还解决了许多挤压的案子。
唯一不足的就是不爱说话，总觉得难以亲近，不过这一点现在好多了，他想这大概就是慢热。
两人等到痕检组人员后，便返回原处。
此时外面的睢棠还在抓着伞柄，揪着李炎辉扯东扯西，走近的盛扶光已经从李队的眼神里看出了“生无可恋”，对方在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迸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
“走了。”
“支队的办公条件也就那样……啊？”睢棠收住话头，“哦，谢谢李队，我走了哈，好好工作。”
盛扶光看着嬉皮笑脸走来的人，问道：“在说什么。”
睢棠弯腰躲进伞下，“没什么啊，夸你们支队呢。”
盛扶光没什么表情，“嗯，回局里。”
“那下面什么情况？”睢棠追问。
“不方便。”盛扶光简单回答。
“什么不方便？”睢棠再次追问。
“都不方便。”
“什么都不方便？”
盛扶光还想开口，龙跃良先忍不住了，“在这儿说相声呢，警察办案，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然后睢棠就闭嘴了，走到盛扶光的另一边，远离某个疑似更年期的中年男人。
……
贝佳琮跟着救护车送朱乐乐去了医院，等检查结果出来后，又将人一起带回了警局。
朱乐乐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精神有些恍惚，跟着贝佳琮到警局时，也是畏缩不安，低着头不说话。
盛扶光和睢棠此时正在办公区，两人进水不犯河水地面对面坐着。
贝佳琮温声细语地将朱乐乐安置在休息椅上，才找盛扶光问案子进展，以及现场调查到的情况。
“这个地塌陷得是不是太及时了点？”贝佳琮小声说出心中的疑惑，“现场我也去看过几眼，地道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不短，不然也不至于掉下来的土就把人压死。”
盛扶光点头，“但里面的土有重新挖过的痕迹。”
贝佳琮：“内部破坏？”说完她眼神往下，头微微一转。
“目前还不确定。”
睢棠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扔了颗奶糖进嘴里，双眼睁得老大，欲言又止，就是不出声。
贝佳琮扫了眼，然后才关注到桌上那堆零食，用手扒拉了一下，挑了个果冻，“哪来那么多零食，扶光你平时也不爱吃这些啊。”
睢棠找到机会开口了，嘴一咧，“盛警官买给我的。”
贝佳琮有些惊讶，盛扶光却无意解释，找了个话题叉过去，“龙队和宋哥在解剖室。”
“是吗？我说怎么不见某个大喇叭。”贝佳琮囫囵吃完果冻，将朱乐乐交给盛扶光照看，自己去解剖室找雷主任，说是有事请教。
“我没听错吧。”睢棠抛着糖玩，语气天真，“向法医请教？杀人越货呀？”
坐在不远处的朱乐乐，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不安地咳嗽了一声，眼神飘忽地看了眼睢棠这边。
“哟，吓到小妹妹了？”
“睢棠。”盛扶光出声制止。
“干嘛？”睢棠歪头一笑，“我一个侦探，跟你们警察合作，又不是卖给你们了，话都不能讲？”
盛扶光冷着脸不说话。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小妹妹饿了没？喏，小熊饼干吃吗？”睢棠一脸无害地看着朱乐乐，除去不羁的坐姿，和散漫的语气，确实像个好心的大哥哥。
朱乐乐在来的路上喝了点粥，是贝佳琮在医院的食堂买的，所以有点稀，不算特别好吃，但介于她的身体状况，只能吃得清淡些，这会儿也确实是有些饿了，毕竟她不是一个人。
她慢慢抬头，看向对面那个英俊的男人，以及他手里的小熊饼干。
熟悉的包装让她一愣，纠结了一番，还是收下。
盛扶光见此情景，多少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就明白了，桌上的这些零食不是从别的地方买的，正是燕家村的小卖部。
从现场收队后，睢棠就喊饿，又指挥着他去小卖部买了点零食，期间还和老板聊了会儿天，想必是在那时候，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朱乐乐的消息。
睢棠也算是个自来熟，见朱乐乐接了饼干，又是一口一个小妹妹的和人聊天，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说，对方只是点头，或是摇头。
盛扶光在一旁默默听着，只要不是越界的问题，他也不打算阻止，朱乐乐现在太过紧绷，有个睢棠这样的人也挺好。
“喜欢上学吗？”睢棠又随口问了个问题。
这次朱乐乐又愣住了，头也更低了，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睢棠似乎没有看见，“上学是好的呀，喜欢上学也是好的。上了学，家里就没人能管我们了，嘿嘿。”
“因为这个？”盛扶光听了那么久，忍不住问了句。
“嗯！”睢棠托腮不解，直视盛扶光的眼睛，“不然上学有什么好的，记公式，背课文，能帮你吵架吵得过别人，还是收获更多快乐。”
盛扶光淡淡地说道：“不上学怎么吵架，两个文盲。”
“哎！”睢棠乐了，“那你现在是想就这个问题，跟我吵一架吗？”
睢棠又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在说，快点，快点和我吵一架吧，这事儿太有趣了。
盛扶光看了看朱乐乐，对方也是一幅不知所措的表情，还有点看热闹的意思，脸上也终于有了些十八岁少女该有的俏丽。
他压下嘴角，“不想。”
“哦，没意思。”
盛扶光又补了句，“有计划的吵架，也没意思。”
睢棠笑着反驳，眼里冒着光，“没吵过，你怎么知道没意思。来，试试。”
盛扶光睫毛颤了颤，漂亮的眸子里染了层无奈，拿起最近的那根巧克力棒，敲在睢棠脑袋上。
啪嗒一声，夹着包装纸的窸窣。
睢棠嘴角凝固，像是被敲得傻了。
“清醒了？”
朱乐乐看着两人的过招，忍不住笑了起来。
睢棠回了神，“醒了，醒了醒了，没睡呢，大白天的谁睡觉。”
轻松的氛围告一段落，龙跃良拿着初步的尸检报告找了过来，后面跟着宋晋和贝佳琮。
龙跃良眼尖的看见了一旁的朱乐乐，使了个眼色，让贝佳琮把人先带进会议室。
没了顾忌，宋晋终于憋不住那张嘴了。
“我说死者怎么看起来眼熟呢，扶光，还记得你之前让我去调查刘荣，我说他们家换了个新保姆，就是死者，叫徐惠春。”
“具体情况我已经让人去核实了，徐惠春的死亡时间在昨晚九点到九点十五之间。”龙跃良将报告递给盛扶光。
尸检报告上显示，死者是死于窒息，但在指甲缝、口鼻、气管、食道以及肺部发现部分尘土，通过样本对比，与燕家村塌方处的土质一致，除此之外，死者脑部有大量血液淤积，脊椎也有轻微的骨折倾向，怀疑是被上方掉落的土块砸伤，所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死者没有奋力自救，大概是被砸晕失去行动能力后，才导致的窒息。
盛扶光看着报告出神，所有文字描述都在阐述一个事实，死者相当于是被活活埋死的，而且，也许当时死者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如果是这样，在黑暗中慢慢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盛扶光清空思绪，吐出一口浊气。
睢棠翘着半个二郎腿，像个“4”，插话道：“你们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晋一脸不屑，“问你什么？听你满嘴跑火车啊？”
睢棠竖起手指，“别用你的小肚子，度我的腹肌。”
宋晋撸起袖子，“什么东西？？”
盛扶光将报告交还给龙跃良，对宋晋解释道：“他的雇主，是刘荣的妻子。”
“哦！”宋晋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应该比较了解刘荣家里的情况，那你不能直说？什么小肚子、腹肌，腹肌我也有啊！”
龙跃良和盛扶光闭眼拍额，宋晋有时候，是挺神经大条的。
“你这里有什么消息。”
睢棠保持二郎腿的姿势，回答盛扶光，“我去过刘荣家，家里没保姆，之前的那个请假回了老家，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龙跃良疑惑，“你去过刘荣家？怎么进去的？”
“谈生意啊，约的家里见面。他家都是监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重要人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睢棠可惜地摇摇头，“你们早来找我多好，是吧盛警官，少走弯路，破案又不是比赛。”
“闭嘴吧你！”宋晋有些愧疚，刘荣这边是他负责的，但他却没想得更深些，“配合警察调查工作，是每个公民的义务，而不是在这放马后炮。龙队，这事儿是我疏忽了。”
龙跃良摆摆手，“尽快联系家属吧，这次也算有理由传唤刘荣了，虽然案子像是了结了，但我总觉得透着古怪，很多事说不通。”
“我也这么觉得。”宋晋摸了摸后脑勺，“你说这个徐惠春，如果是刘荣派去照顾朱乐乐的，那她被发现的时候，怎么身边什么都没有？至少要带个饭盒吧，不然她去那儿干什么？”
龙跃良同意宋晋的这个说法，事情确实奇怪，如果做个假设，徐惠春不是去看朱乐乐的，而是去把人带走？但这也说不通，朱茂生被抓后，一切异动都会引起警方的注意，刘荣不该在这个时候把人转移，如果他自己是罪犯，那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刘荣冒险要带走朱乐乐呢？当初把朱乐乐藏起来，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