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尘颜家到舅父家的距离并不远,沿着不溪河岸向北直走,走过一个河湾再往东走一段就能看见一条往北的大路。路口有一座掉了红漆的旧木牌坊,相传是前几朝的帝王赐给这里的一户大户人家的。大路两旁都是白墙黛瓦的江南民居,舅父家就在往里走的东边第三户。
舅父家门口的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石台,石台修得平平整整、干净结实,孩子们平日里也爱到这里玩耍。只是今日,石台看起来有些不寻常。
吴尘颜跟着爹爹一起绕过石台往后边的舅父家里走去,只是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石台上边。她看到石台的边沿坐了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进了舅父家,舅父一家正在吃饭,吴尘颜便和爹爹一起搬了两个板凳坐到睡着的外祖母床边。
吴尘颜小声问道:“爹爹,刚才在外边坐着那个人是谁啊?”外祖母躺在床上后,就需要女儿家里做一些垫身下的褥子。吴尘颜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布套子。
吴乡庭正对着油灯看明日要教的书,他从书上望过来:“什么?”
“就是刚才那个姐姐啊,穿白衣服的。”
“什么?哪个姐姐?”一路上也没见到人啊,吴乡庭不解地问道,“哪里见到的?”
吴尘颜放下针线,推开窗指着外头:“就门口啊,门口那个石台上。”她站起来推开窗:“你看,就坐在那里嘛,披着头发……哎?现在不在了。”月光下的石台上空荡荡,一眼就能看清。
“又瞎说呢。夜间看花眼了吧。哪来的人?”
吴尘颜不敢再说,只能在心里嘀咕:“可是我明明看见了,很好看的一个姐姐……”
“这孩子怎么回事?”舅父吴念之急匆匆走上前,对吴尘颜骂道,“夜里这么冷,怎么开着窗!不是你亲祖母你就不心疼是吧!”
吴尘颜唯唯诺诺应了两声,忙把窗关上了。
“内兄,我还在这儿呢,你这么说也太难听了吧!”吴乡庭“啪”地合上了书册想替尘颜说两句,只是还没开口,这点动静倒是把床上的老太太先吵醒了。
吴乡庭小声道:“丈母,颜儿只是要跟我讲外头见到的人才开的窗,不是有意要冻着你的。”
老太太虚弱地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透透气也好。”
“怎么就不碍事了!二月里倒春寒,你现在就身子不行了,受了冻病更重了怎么办!”吴念之气愤道,“外头见的人用开窗吗!开窗就能看到吗!”
“是我错了舅父。”吴尘颜缩在一旁小声道歉。
“好了好了,不吵了不吵了。”吴乡庭也不想当着老人家面吵,他低下声道,“颜儿说在石台上看见个白衣的小娘,她铁定是看花眼了,我已经说过她了。”
吴念之不依不饶:“什么小娘!我看她是被你们惯得,小小年纪就学会说瞎话了!”
老太太见他们又要吵起来,咳了两下,粗喘了口气:“外孙女这是见着鬼魂了啊……听说这一带确实葬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外头那个牌坊,就是赐给她的……”
吴念之又骂了几句才走,老太太身体乏累没多久又睡着了。吴尘颜不敢再多说,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心地做着针线活。
没过几日。
这天是三月三,吴县一带有烧野火饭的习俗。过了巳时,吴念卿就带着尘颜开始在家西边的水杉树下搭灶台。
灶台还没搭好,吴尘颜就看见爹爹气冲冲地往家走来。
吴念卿奇怪道:“你不是一早就去念之家要鸡蛋去了吗?鸡蛋呢?”
“你那个好弟弟!好个吴念之!”吴乡庭一屁股坐在灶台上,“他竟然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啊?舅父怎么了?”“念之又怎么了?”
“怎么了?”吴乡庭气得直捶大腿,他对尘颜说,“你那日,你那日在石台上是不是见了个白衣的女鬼?结果你那个舅父!他就起了歪心了!今日天没亮,他就喊了几个帮工把他门口那个石台给拆了!
“拆了?!”吴念卿奇怪道,“拆了能怎么样?”
“丈母说那一带葬了个大小姐,结果石台下头果真是个大墓。”吴乡庭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惋惜道,“那个棺材起开来果真是个簪金戴银的姑娘。可惜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把人家的金银珠宝扒了,趁我没留意,偷摸叫人把那尸身给扔到湖里去了!死了也不得安宁,真是作孽!”
“什么?!”吴尘颜想到那个姐姐对她俏皮的笑,顿时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我不是故意的……”
见女儿哭了,吴乡庭忙走过来安慰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毕竟那墓确实一直在你舅父家的地里,他对外只说是给自家的祖坟迁坟,你可别对外说。况且你舅父在那棺材板上找着只灵芝,走街的郎中说能治百病。他已经给你外祖母熬了吃了,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你也别太自责了。”
吴念卿是出嫁的女儿,在娘家自然也轮不到她说话。吴念卿叹着气拆了灶台,今年的野火饭看来是吃不成了。
后来,老太太果然好了起来,到临近年底的时候都可以拄着拐走路了。
“宝宝你看,多亏了你,外祖母才能好起来。”吴乡庭看着这阵子一直闷闷不乐的女儿,出声安慰她。
吴尘颜正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练着字。她很感激现在的养父,他教她识字教她写字,不像其他人那般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
吴念卿站在书房外示意丈夫出去。掩上门,她小声道:“乡庭,我早上路过灵虚观跟观主说了颜儿的事,他说叫我们带颜儿回他那儿瞧瞧去。”
“瞧瞧?为啥要瞧瞧?”吴乡庭回头看了眼屋内,“不去瞧了,好好一个孩子,别再吓着她了。”
“说都说好了,这……”
吴念卿还想再劝劝,就听屋内传来吴尘颜的声音:“爹爹、娘亲,我去。”
下午,吴乡庭就带着尘颜来到了溇村的灵虚观。
灵虚观并不大,屋舍也很老旧,观中却有一棵绝美的千年银杏树。只是如今深冬已至,树上光秃秃不见叶,空余一树的红色福条。福条多是信众们来还愿时挂上的,密密层层随风翻飞,好不壮观。
观主是个九十多近百岁的老翁,须发皆白身形消瘦,俗家名字张道元,道号愈元。在当世,这个岁数的老人可以算是鹤立鸡群了。他是在去郎溪传道回程的路上捡到的吴尘颜,当时吴尘颜被掩在尘灰中,已奄奄一息。
“不错不错。”愈元道长盘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串念珠。他看着面前这个与两年前判若两人的小女娃,捋着长髯不住地点头。
“老观主,您看出什么了吗?”
愈元道长望着站在一旁的吴乡庭,笑道:“乡庭,囡囡也许久没来了,我观里的那几个小徒弟知道今天她来,都忙着在后边准备饭呢。你也留下来吃一口。”
“哦哦……”吴乡庭听出了话外音,拱了拱手道,“不了不了。那我晚饭后再来接她。我就先告辞了。宝宝你好好跟元爷爷聊聊,多听听他的话,啊?”
吴乡庭走后,愈元道长招呼尘颜在一旁坐下,慈祥地问道:“囡囡在吴家过的还好吧?”
“是的元爷爷。爹娘都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愈元道长满意地点点头,交待道,“你爹你娘很挂心你的,你可别让他们担心。”
“嗯。我知道。”
愈元道长顿了顿,又问道:“我听你娘说了你舅父家的事,你可愿跟我说说?”想到那个被扔具区里的尸身,吴尘颜抿了抿唇没说话。
“你刚到观里的时候就不爱说话。不想说那就不提了。”愈元道长看着尘颜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今天来既不是为了这事,那是又发生了些别的吗?”
“元爷爷,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十四岁的吴尘颜从来没有思考过除了“活下去”和“好好活着”之外的事情,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所见所闻不得不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三千世界,百亿须弥。你看到的黑未必就是黑,别人看到的白也未必就是白。日月宇宙,无垠无际。你若是想弄个明白那恐怕永远都无解。你若是愿意,可以跟爷爷说说你的事。”
原来,就在昨夜,吴尘颜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外祖母的死期。
“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八。”
“七日后?”愈元道长微微感到意外。早上他听吴念卿说起过老太太的情况,明明说她这几日已经大好了,都能下地走动了。
吴尘颜肯定地点点头:“七日后的酉时。”
愈元道长放下手中的念珠,看着尘颜再问道:“你还见过其他人的吗?”
吴尘颜老实地承认:“有。”
“跟你爹娘说过?”
“没有。”
愈元道长赞同道:“生死天命,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也就知道了。”
“可是……”在吴尘颜的梦中,有一个人,跟她一起出现在舅父家中,“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说,只要取我的一滴血,就可助外祖母安稳活过年关。”
愈元道长听了这话顿时严肃起来:“你的血?”
“他说我是七通之人。元爷爷,什么是七通之人?”
愈元道长猛地瞪大了微闭的精眸,他从袖兜里颤巍巍摸出一对竹卦,随手掷在了屋中的空地上。
“大凶不吉啊囡囡。一卜二筮难解梦,六壬太乙不可说。这事不可,不可。”
吴尘颜不解:“元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愈元道长正色道:“囡囡,这世间一切以血为媒的事,多是不正之术。你是五阴十三生人,偏又逢豺乃祭兽、蔓草黄落之日。若是日正午时出生倒也无碍,可若是人定亥时出生,那就是太阴之相。若我猜的不错,你梦中那人非妖即邪,他假以七通的说辞实则觊觎太阴之气。你做的这些梦,难保也是他有意为之。你不可信他的话。”
“可那是我外祖母,如果我真的能救她,为什么不试试呢?”吴尘颜听不懂愈元道长那些拗口的东西,她只知道,一滴血而已,有何不可呢?而且她幼时离家,连她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辰出生的,梦中那人又如何笃定自己是亥时生的呢?
“囡囡,你还小,不懂人性之恶。”愈元道长摇了摇头,“世人皆盼长久却难改寿。若一滴血能多活一日,她若想再活一年你又如何?想再活十年你又如何呢?”
“我……”吴尘颜没想过那么多,她也不相信外祖母是那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伶仃孤苦,是现在的亲人给了她爱和暖,给了她这些年一直寻找的家的感觉。她记着第一次见外祖母,她欢喜地从布包里摸出一串红绳利市的样子;也记着外祖母隔三差五就偷偷托人给她捎来几个鹅蛋的样子;也记着那日舅父骂他,外祖母虚弱地说着不碍事的样子。
吴尘颜认真地想了想,算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若是那日外祖母无恙,那我的梦就做不得数。若是最后如梦中那样,我会悄悄去做的。”
愈元道长知道再劝也无益,他只好道:“无论成与不成,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见尘颜郑重地应承他,愈元道长放下心来:“你命途多舛,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心境。切记心要平静,一旦七情过激,极易神魂不稳坠入直梦。今日我授你净心神咒,每晚睡前念诵,可安魂守魄驱邪缚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