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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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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茵被周沉璧搅昏头了。

理智上,知道他是信口胡说,可他的眼神——他长了一双过分干净清透的眼,眉弓高挺,眼窝深邃,瞳中含一丝温软笑意,与人对视一久,便似多情的注视——令她生出几分困惑。

一个呆呆愣愣。

一个沉不住气。

良久,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小君侯……是认真的吗?”

“回府我便让阿娘去提亲。”

各自说完,双双再次愣住,渐渐地,可疑的红晕爬满了二人的脸。

周沉璧有些尴尬。她郑重的神色,让他这个玩笑显得极为轻浮。

这时,对面的小娘子又开口了。

“男子都似你这般,将婚约当成儿戏的吗?”

周沉璧一怔,仔细观她神色,才发觉她此刻眼中极冷极静,面上轻红非因羞赧,而是怒气。

霎时间,胡定的话在耳边响起。

“她那阿爹年轻时风流多情,招惹了她娘……没几日将人抛下,回扶苏郡娶了门当户对的正头娘子……”

周沉璧便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身形彻底僵住了。

寂静良久。

阮茵道:“雨停了。”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周沉璧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被叫住。

“小君侯。”

周沉璧转过身。

见那小娘子从柜台后走出,径直走到他面前,蹲身行了一个大礼。

“小女子往日无意冒犯,日后也无心再多纠缠,求小君侯大人大量,勿再与我计较,他日见到,也只当不认识阮茵。”

她的姿态恭敬有礼,语气不卑不亢,周沉璧无需看她的脸,也知她此刻神色,必定如她发间斜斜插着的这支白玉簪,看似温润,实则触手生凉。

一时间,周沉璧仿佛被人抽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的闺名,单字一个“茵”。

“茵”者,席褥也。

如此平凡之物,配不上她。

雨停了,地上的水洼一个接一个,将天空分成好些块,投进这平静的小湖里。

街上渐有行人闲逛,来往间避着水洼,只有一人毫不在意,不时踩一脚进去,激得泥水四溅,天空也跟着震荡起来。

胡定一手牵着两匹马,沉默地跟在周沉璧身后。

他方从成衣铺买衣裳回来,虽有雨伞遮身,还是淋的不清,看到周沉璧走出胭脂铺,本想上去抱怨两句,扫见他面上神色,又乖觉地闭紧了嘴。

以胡定察言观色登峰造极的本事,也闹不清周沉璧此刻是个什么情绪。

也不骑马,一个人负手朝前走,头微微低着,脸上的神情似懊悔,还有困惑、无措……这还是他认识的缺心少肺的小君侯吗?

不过离开一会儿,公子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走了两条街,视线范围已看到侯府的朱漆大门了,胡定跟上一步,小声提醒:“公子,快到家了。”

周沉璧抬头,停住脚,愣了片刻,继而转身上马,夺过缰绳,掉转马头原路返回了。

胡定急问:“公子,你去哪?”

周沉璧闷声:“去衙署住几日,你回吧。”

胡定手里捧着新买的衣裳,眼见周沉璧消失在街口,一时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家门前却不进去,也不急着换衣裳了,跑去住什么衙署,那公房能有府里待得舒服?

衙署!

庞城巡检司西道衙署在东城门附近的显忠坊。

从侯府到显忠坊,必要经过胭脂铺,再从其旁边的石榴巷穿过。

去什么衙署……不就是想回去看小娘子吗?

胡定看清了事情本源,周沉璧却还在一团乱麻中纠缠。

他不回府,一来是不知此时府上情形,万一阿爹阿娘从绿衣洲回来了,又要拎着他耳提面命老生常谈,他此刻懒得应付,不如去衙署待两日,理清了头绪再说。

理清什么头绪?

周沉璧拧着眉,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那小娘子招惹在先,如今反倒成了他理亏。自然,他不该轻狂说出提亲的话,害她伤了心……她伤心了吗?

周沉璧回想方才的对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似有一个瞬间闪过黯然,那一刻,她既不是外人口中温婉端庄的阮掌柜,也不是他眼中一肚子算计,偶尔露出幼齿的小娘子,只是一个因阿爹阿娘而难过的小姑娘。

周沉璧揉了揉心口,勉强揉散了一丝涩涩的不适感。

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胭脂铺门前。柜台后面换了人,是个年轻的伙计。

店中有女客,他不便进去,便是进去又能说什么呢?她已说了,希望当作两人从不认识。

周沉璧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阮茵的身影,心中暗想,难道被他气得找地方哭鼻子去了?

实则阮茵此刻已不在胭脂铺。

方才家里婢女来报,说她阿娘午后又咳得厉害,正好胭脂铺的伙计小七从作坊回来,阮茵便托他照看铺子,先行离开了。

周沉璧在铺门外盘桓时,阮茵已回到了府里。

阮府位于城东春晖坊的盘儿巷,那一带是庞城有名的富户区,阮府又是富户里头最拔尖的——当然,这是在阮茵曾祖那一辈儿。

彼时家中经营丝绸、茶叶和瓷器生意,说日进斗金不算夸大,可人富贵久了,便容易走邪路,到阮茵祖父掌家时,族中子弟大多沉迷酒色和赌钱,不过十载光景,家产便被败得七七八八,祖父花甲之年撒手西归。如今轮到阮茵的阿爹掌事,虽勉强稳住了家业,到底声势大不如前了。

从东南角的大门进来,向西穿过屏门行不多远,隐隐听见吵嚷声,阮茵加快了脚步。

走到二门时,侧面与一人撞了个正着,那人直直朝她身上扑过来。才淋过雨的青砖湿滑,阮茵又未防备,踉跄间被撞得摔坐在地。

手腕杵地,疼得钻心。

“呦,看看谁回来了?咱们家大姑娘,鼎鼎有名的阮掌柜……好好的怎么坐地上了?”

不必抬头,也知说话的人是谁。

阮茵扶着手腕,先看向一旁与她相撞的人,讶然道:“小令?”

小令爬起身,将阮茵扶起来,红着眼眶小声喊:“姑娘……”

“伤着了吗?”

小令摇了摇头。

“发生何事?”

小令神色/欲言又止。

阮茵轻轻拍一拍她,视线转向二门方向,缓声道:“不知我这婢女做了什么,惹得二妹如此动怒?”

“做了什么?这话我也正要问你!”阮春蕊穿一身榴花红色襦裙,被婢女婆子簇拥着,昂首站在阶上,一双丹凤眼含讥带嘲,“长姐喜欢我那自鸣琴,大可使唤人来借,若我心情好,赏给你也无甚不可。但你若不问自取,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敢问长姐,何时有的这种癖好?”

“你说我,偷了你的自鸣琴?”

“装什么无知!小环曾亲眼看见,你捧着我的琴回了关雎院,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那叫小环的婢女站在阮春蕊身后,神色间躲躲闪闪。

阮茵淡淡一瞥,又问:“你既认定是我偷的,来找我便是,为何要动手打小令?”

阮春蕊还未开口,她身后一个叫窦芹的婆子便道:“大姑娘这话错了。您拿了二姑娘的东西,我们也没说要追究,只派人去取回罢了,这丫头竟拦着不让,还跟我们动起手来。这等不懂礼数、猖狂悖主的东西,府上断断留不得!再者说,即便没有这事,二姑娘管教个下人,又有何不可?”

小令闻言急急解释:“姑娘我没有动手,她们来了一群人,二话不说便要取东西,我只说等你回来问过了再说,不过分辨了几句,她们便上来推搡……”

“不必解释。”阮茵握一握小令的手,看向那窦芹,“窦婶说小令不懂礼数,你的礼数又在哪里?我与二妹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小令是我的婢女,她的月例银子是从我这出的,她的主子只有一个,‘猖狂悖主’不敢当,她的去留,也不是二妹能决定的。”

一番话说得窦芹那脸阵红阵白。

阮春蕊却嘲讽地“哈”了一声:“长姐这口气真是了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府上的花用都要你来担了!你怕是忘了,那胭脂铺也是我阮府的产业,你的银子一分一厘,都是阮府的!莫说一个婢女,便是你母女二人的去留,也不过是我阿娘一句话的事!”

盛气凌人的嫡二姑娘——原本该是大姑娘的。

如今却要称呼自己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一声“长姐”。

阮茵看着她,有一瞬间忽然想笑。

罢了。

“二妹既去了我那院里取琴,那么想必它已在二妹手上了,此事到此为止吧。”

阮茵说完,拉着小令要走。

阮春蕊却上前一步挡住了她。

“你什么意思!今日既闹开了,便得有个说法!长姐自己手不干净,被揭穿了却好似受了什么委屈,这般不清不楚,若传出去,人还当是我故意寻衅欺你!”

阮茵抬头,神色冷淡。

“那自鸣琴,不是我偷的,至于你的为何会丢,还是问一问身边人吧。”小环闻言缩着脖子不敢抬头,阮茵却并未看她,径自对阮春蕊道,“今日小令若被外人所欺,我定要那人向她道歉,但既是二妹,便算了——要一个从不感到抱歉的人道歉,无趣的很。”

阮春蕊眼中怒气升腾,阮茵却不再理会,绕过她走上台阶,方要跨进门槛,忽觉脚踝被什么绊了一下,阮茵心中一惊,眼看又要摔倒,幸好小令手快扶了她一把,尽管如此,额头还是重重地磕到了门框上。

“姑娘!”小令扶她站稳身形,盯着她额角一片红,无措道,“怎么办,破皮了……”

身后传来吃吃的笑声,阮茵只当没听见:“无妨,回去吧。”

二人相携走出一段,小令委屈道:“姑娘,她们太欺负人了!”

阮茵歉意看她:“对不住,让你跟着我受连累了。”

小令摇头:“奴婢不是说自己。若非姑娘收留,奴婢此刻还在街上乞食,哪有这般好的住处和衣裳?奴婢只是替姑娘委屈。”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姑娘也是这府里正经小姐,可那些婢女婆子哪有半分敬意,她们说您偷了二姑娘的自鸣琴,奴婢一百个不相信,谁知她们上来便要抢,嘴里说得不像话……”

小令面色难堪,阮茵不必听也知是什么话,无非说她是外室养的私生女,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莫要痴心妄想……都是自小听惯了的,阮茵早已不在意,小令却还在为她抱不平。

“姑娘回回都忍着让着,她们哪有半点收敛。依奴婢看,老爷对姑娘也是上心的,姑娘该诉诉自己的委屈……”

上心。

她也曾以为阿爹是有心的。

九岁那年冬天,她在床上醒来,阿娘并一个陌生男子坐在床边,满眼怜惜地看着她。

男子见她睁开眼,探手贴着她的额头说:“退热了。”又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生的一副儒雅相貌,虽是第一次见,她却一点也不怕,甚至感觉有些亲近。

他和阿娘坐在一处,她于是对他的身份隐隐有所觉,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因“阿爹”这个词是如此陌生,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是从阿娘的言辞中拼凑出来的:阿爹在外地,生意很忙,再过一阵便会回来,会给茵茵带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衣裳……

后来她不再等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和漂亮衣裳了,他却突然出现了。

他的掌心温热粗粝,和阿娘的轻柔绵软不同,贴在额上像一个厚实的小被子,她想让他一直贴着,不要挪开,可惜未能如愿。

阿娘红着眼告诉她,她差点就被阎君带走了,好在如今有阿爹在,很快就会好的。

自那之后,阿爹时时来看顾,对阿娘也常常温言抚慰,那真是廊檐下的喜鹊一般自在快活的日子。

彼时她年纪太小,只顾得上欢喜,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再后来,她们被冯夫人带回了阮府,她才知道,原来阿爹不是她一个人的阿爹,也不是阿娘一个人的夫君。

她们住在府中东北角的关雎院,地方虽偏,却比在襄郡的家好太多了,阿爹仍然会过来,只是经常坐不多久便走,也鲜少在家留宿,尽管如此,她也很满足了。

直到有一日,她不小心弄坏了二妹的纸鸢,二妹哭得伤心,阿爹闻讯赶来,一面给二妹擦眼泪,一面承诺要买很多很多纸鸢,她坐在泥地上呆看着,突然间,那些曾被她有意无意忽视的问题涌进了脑中。

她忘了问一问阿娘,阿爹为何这么久不去襄郡找我们?襄郡离扶苏郡这般远,阿娘又是如何拖着一个重病的半大孩子走到庞城的?如果我们不来庞城,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阿爹了?

七载过去,如今她已不需要答案。

也从不需要阿爹证明什么。

譬如上个月,阿爹带来那自鸣琴给她,那琴确实有趣致,一个小巧玲珑的方匣,里面站着一个笑吟吟的女娃,揭盖时会有曲乐之声流泻而出。

阿爹说这是从一个外族货商那里高价买来的,只因那琴匣里的女娃像她。她听完只是笑笑,让人好好收了起来。

阿爹对她们母女上不上心,没那么要紧。

“小令,‘委屈’这东西,只有在意的人能给,阿娘从未给我吃过。”

下过两场雨后,暑气消散了不少,秋意将起,女眷们外出宴乐的机会多起来,胭脂水粉销得快,须得早早备货了。

阮茵一路想着心思,走过东厢前边的抄手游廊,一转弯,迎面撞见一人。

阮茵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抚额角,很快又放下,微微偏首行了一礼:“夫子。”

杜君夷颔首笑笑:“大姑娘有礼。雨天路滑,走路可要当心。”

杜君夷是阮府小少爷阮赟的夫子,在府上教书有两年多了,阮茵有时会跟幼弟一起听他讲书,虽然家仆婢女们常在背后笑话,她也不以为耻。少时家贫,阿娘无力供她念书,如今有正经的夫子传授学识,她求之不得。杜君夷见她好学,也时常悉心指点,故此也算有几分师生之谊。

此刻听他提醒,阮茵面上有些尴尬。

二门前那一摔,她的衣裙已污得不像样,一手攥着裙褶,想要遮一遮最明显的污渍,不料又翻出了另一处……伶仃又局促地站在廊下,红着脸道:“先生也是。”

杜君夷点点头,错身而过时,忽又停住脚:“三日后炎君祠送炎神,大姑娘可会去?”

这“送炎神”乃是庞城的传统风俗。每年到了夏末,城人沐浴更衣,自备瓜果酒水,去城西南的炎君祠上香,敬送“炎神奶奶”,祈盼来年暑热不至太重。

阮茵只在十岁那年去过一回,后来便不大去了,一来阿娘身体不好,不能陪她在外驻留过久,二来胭脂铺太忙,她也无暇分身。

杜君夷见阮茵面色踌躇,便道:“我有几个好友,届时会在碧水书院为炎神作诗写赋,大姑娘若是有暇,不妨前去一观,于学问上也有助益,若不想去,便……”

“我去!”杜君夷未说完,阮茵便急急应了。话一脱口,又觉得有些冒失,于是赧然垂首,补了一句,“先生的好友,必都是文采不俗的饱学之士,我自然想去熏染一番,只求先生莫再提什么学问了,我当不起。”

“大姑娘向学之心拳拳,不必妄自菲薄。”

杜君夷随口勉力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他穿一身天青色葛布直裰长袍,走得不紧不慢,直到转过游廊不见了踪影,阮茵才收回目光。

“走吧,我买了些枇杷和川贝,去给阿娘煮了吃。”

送炎神这日是个晴好天,日头虽看着毒,热度到底是退了不少,很有些初秋的高爽明艳意味。

炎君祠前车马喧嚣,行人络绎不绝。

胡定牵马站在一棵大树下,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片刻后仰头道:“公子,下雨那日您让小的打探之事,还听吗?”

“说。”声音从树顶传来。

这棵树枝杈横斜,葱茏繁密,不细看真不知上面还有一人。

周沉璧跷着腿,背倚树杈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咱们夫人宴请那日,黄姑娘和宁姑娘不知怎的打起来了,推搡之间双双落了水,幸好是暑天,救上来又及时,并无大碍,只是城里人都说,她们打架是为了争公子您,总之闲话很多。第二日,小报上写了一则您的趣闻,还和这二位姑娘有关,您猜是啥?”

“你说不说。”

胡定听他心情不妙,撇了撇嘴:“小报上说,小君侯见黄姑娘长得好看,生了色心,言语无状,黄姑娘羞愤逃走,不慎落了水,这宁姑娘呢,看见好姐妹掉进了水里,急着去救人,却忘了自己不通水性……这么一来,二位姑娘姐妹情深算是摘干净了,公子您……嗯,所以那日咱们进城,城里人议论您,便是论的此事。”

胡定说完,树上的人好一阵没吭声。

不会吧,气大了?

胡定疑惑地仰头,见他家公子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神色颇为正经。

周沉璧直直望着炎君祠内那个熟悉的细瘦身影,片刻后突然起身,从树顶一跃而下,大步往前走。

“公子你去哪?”胡定急问。

“你在此等我阿娘,爷要去办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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