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璧好整以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视线却须臾不离小娘子,少顷,听她缓缓道:“你英武不凡、风度翩翩、洁身自好……”他忍不住皱眉,这是什么词?
英武不凡就算了。
风度翩翩……虽然他确实风度那个,翩翩吧。
但这个词,是不是太娘里娘气了?叫他想起那些摇着扇子吟诵酸诗的小白脸。
还有洁身自好……虽然是这样没错,但这个词同样叫他想到一些傻里傻气的呆子。
“你好好说。”他不满道。
阮茵咬了下唇:“我说的不对吗?”
“也不是不对。就,”他拧眉想了一会儿,“不够发自肺腑。”
她忍着笑,佯怒:“怎就不够发自肺腑了!”这可都是胭脂铺客人的原话,她们对小君侯的心,日月可鉴,“既如此,那我不说了。”
“别别……你继续。”
阮茵想了想,又道:“你博学多才。”
“……”
他何时表现得博学多才了?
周沉璧以眼神表示了困惑。
阮茵想起他教她算学,还有嘲讽她字迹的那些时刻,然后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吧。
继续。
“你是善心菩萨。”
“……”
这个他晓得是哪回事,但:“善心就善心,‘菩萨’就算了。”
阮茵看他一脸郑重,忍不住又咬了下唇,垂下眼,掩住了瞳中笑意。
周沉璧以为她还有后话,等了半晌,不见她出声,忍不住问:“……没了?”
阮茵眨巴一下眼,没说话。
周沉璧气呼呼的:“我方才说了那么一大篇,你却只给我几个词,你说说,这算礼尚往来吗?”
“可我只想到这些,而且,都是捡好的评价呀!”
“你还有不好的评价呢?说来听听!”
他虎着脸,却一点也不吓人。
阮茵从善如流:“便如眼下,你看你又生气了。你总是,一言不合就发脾气。这样……有点幼稚。”
幼、幼稚?!
周沉璧双手抓握几案,指节青筋暴起:“爷可是扶苏郡多少女子肖想而不得的人,你竟说我幼稚?!”
“你还自恋。”她幽幽来了一句。
周沉璧瞪着对面小娘子,胸膛起伏不定,半晌,闭了闭眼,攥拳抵住额头,缓缓笑起,再睁开眼,情绪已非常稳定。
“所以,娘子对我的评价是:英武不凡、风度翩翩、洁身自好、博学多才、善心……幼稚、自恋。”最后这两个词,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阮茵默默不语。
周沉璧内心咆哮:这到底说的是他娘的谁啊!
这些词简直和他毫不相干吧!
他面无表情盯着她,少顷突然道:“娘子,我方才对你的评价,还漏了一项。”
“什么?”
“你这张嘴,生来便是为了气我的!”他恨恨地说着,双手捏住她脸颊朝两边扯。
阮茵吃痛,抓着他手腕往下:“你松开我!”
周沉璧看着她漂亮的小脸变形,忍不住笑起来,胸中气堵瞬间烟消云散。
他不撒手,阮茵便撼动不了分毫,一时眼中冒火,双颊涨红,细白的手指也揪上了他两腮的肉。
“你撒开我,我便撒开你。”
她柳眉倒竖,使出全身力气,于他也不过是挠痒痒。
“我就不撒开!娘子说我幼稚,我便幼稚给你瞧瞧,省得白担了这罪名!”
二人中间隔着几案,各自探身揪扯对方的脸,如总角小儿斗狠。周沉璧拿着劲儿,并不多使力,却也足够她挣脱不得。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阮茵瞧他毫不相让,不知怎的,忽然眼圈泛红,眨巴一下便有水汽上来。
周沉璧一惊,顿时松了力,无措道:“娘子别哭……”
阮茵的脸解脱出来,顺势坐回原处,也松开了周沉璧。
她的皮肤细嫩,腮处两团红印很明显,周沉璧愣眼瞧着,一边暗悔自己失了分寸,一边起身走过去,捧住她的小脸揉一揉:“我手重,茵茵莫怪。”
阮茵挥开他的手,偏过头,气道:“你且离我远些!”
周沉璧抓住她的两只手,送到自己脸旁说:“给你掐回来,使劲儿掐……”
“谁要掐你!皮糙肉厚!”
她要挣脱,周沉璧不让。俯下身哄她:“茵茵莫哭了,我错了。”
她原还没什么,不过是一时激痛红了下眼圈,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地哄,那泪珠便不由自主地从眼眶滚出来。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周沉璧心里酸疼,脑子一热便将她搂了过去,大掌覆在她脑后,施力压向他的心口。
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儿,却被他惹哭了。
周沉璧懊悔不已,也不知该怎么哄,只紧紧搂着他,手掌一下一下抚她的发,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我错了,茵茵别哭了……”
她哭也是无声的,偶尔吸一下鼻子,叫他的心也跟着颤一下。这样的她,叫他除了疼惜,再没有别的情绪。于是他又说:“茵茵若想哭,便痛快哭一场吧,不必忍着。”
她在他怀中肆意流泪,过了很久,揪着他的衣襟擦了擦眼,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他:“周沉璧。”
“诶!”他立即应声。
“你为何,如此对我?”
为何言笑无忌,为何舍身相救,又为何……这样抱我?
她想问的是这些。
周沉璧却会错了意,只当她在责怪自己。
于是懊悔道:“我……在与你玩笑,没把握好分寸,茵茵,你说的没错,我幼稚,等你哭完了,怎么罚我都行,好不好?”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她耳侧。
她沉默片刻,忽然攥拳捶了一下他的胸膛,然后一把推开了他。
“你太讨厌了!”她控诉他。
周沉璧胸前的衣襟被她又擦泪又抓握,已是一团糟,也不敢再抱她,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蹲下身,握住她一指,仰头,仍是小声地哄:“我讨厌。莫生气了。你一哭,我就不知该如何办了……”
她的眼眶红着,羽睫还带着未散的水汽,双瞳却亮若晨星,盯着眼前一团糟的人,咬了咬唇。
周沉璧忽然定住身形,视线从她的眼睛,移至双唇。
也许是他的错觉,他似乎从她的神色里,看到了一丝期待,如火星子投入旧纸堆,瞬间燎燃了他的脑子。
他受到了鼓励,因而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缓缓起身,与她四目相对,唇间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他的眸色越发黑沉,被她瞧得完全失了神志,所见只有这个叫他上天入地的小人儿,只需再向前一寸,他便能品尝到世间最甘醇的酒……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公子,张司牧来了。”
眼中迷雾褪去的一刹,周沉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胡定这个狗东西,是一刻也留不得了。
小娘子坨红的小脸,躲闪的双眼,令他沉醉,也令他清醒。
也许,她那颗顽石一般冷硬的心,总算叫他捂热了几分。
他因这个认知而狂喜,喜到想不管不顾地抱紧她,叫她好好看着他,这辈子只看他一人。这情绪炽烈如火,他却不敢显露分毫,生怕惊着这才探出壳的小娘子。
周沉璧思绪翻涌,半晌,弯唇笑道:“娘子,你的赏赐到了。”
巡检司牧张展和夫人相携而来,带了几样补养身体之物,还有特赐给阮茵的书籍、字画,并五十两纹银。
周沉璧翻翻张展带来的书,啧了一声,不满的样子。又扫了眼托盘上的银子,仍是摇头,五十两,也太少了些。
最后是那幅画,画的山中松柏,技法倒是不俗,再一看底下落款“云起丙寅年崔佑笔”,不由挑了挑眉。
这崔佑画技高超,曾被当今圣上赞为国士,只是此人性情疏狂,作画全凭心情,因而他的画常常有价无市。
“张叔从哪里得来的这画?”
张展道:“我与崔公,尚算有几分交情。崔公听闻贤侄媳英勇事迹,大为赞赏,当即便同意了赠画。”
阮茵落座下首,听到“英勇事迹”四字,红着脸道:“张叔过誉了,我愧不敢当。”
不等张展应声,周沉璧便道:“敢当敢当。娘子为巡检司之事奔走,脚都伤得走不了路了,赐赏是应该的。”他倒是敢替自己娘子邀功,且还嫌这赏赐与自己预想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相差甚远,故而阴阳怪气地又道,“几本书又不费银子,这幅画,也是张叔一文不花靠脸得来的,说来说去,巡检司就出了五十两银子……”
张展闻言,老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对阮茵和煦道:“这是巡检司对有功之人的一点心意,贤侄媳莫嫌少。”
“不会不会……”阮茵暗中拧了一把周沉璧,不管他竖眉毛瞪眼睛,只对张展说,“书和画我很喜欢,多谢张叔和崔公相赠,侄媳却之不恭,银子便不必了。能为巡检司尽一份力,我也很荣幸,无需钱银酬谢,且我如今衣食丰足,这些银子花在公中能起更大效用。”
她语声缓缓,言辞诚恳,听得张展老怀甚慰,满眼赞许之色,再看向周沉璧,那眼中便带一丝嫌弃,只觉这侄子能娶上如此贤妇,实在是烧了高香了。
“侄媳不必过谦,银子赏给你,你安心领受便是。”
张展有心相赠,阮茵却坚辞不受,如此推拒两番,张展看她态度不似作假,便道:“也好,那老夫就代巡检司上下,谢过贤侄媳深明大义。”
三人闲坐喝茶的功夫,张夫人与侯夫人也说完了话,特来居竹院探望,拉着阮茵的手又是一番关怀,周沉璧和张展则聊了几句案子上的事。
天色将晚,张展与夫人告辞离开。
房中只剩小夫妻二人了,周沉璧将阮茵抱起,放她坐到床上,背手俯身,似笑非笑道:“娘子今日不恋财物、深明大义的模样,真叫为夫佩服!”
小娘子呆呆愣愣,并不应声。
周沉璧伸手在她脸前晃一晃:“娘子?”
阮茵回神,看着他说:“我竟然拒绝了五十两银子……”单听她语气就感觉到肉疼了,她还恨恨地捶了一下床,“整整五十两啊!抵得上卖二十盒脂粉的进项了……”
周沉璧愕然。
所以,她方才是装得“深明大义”?
是了,差点忘了他娘子是个小财迷。先前丢了一头驴子,不过十两银子便够她心疼的了,今日的损失可是翻了数倍。
他一面觉得她这模样十分好笑,一面替她肉疼:“娘子莫急,想来张司牧这会儿还未走远,我帮你将银子追回来!”
周沉璧要走,却被阮茵一把拉住了:“不必了。哪里有推拒了再追回的,好丢脸。”她鼓着腮,停了停又道,“原也不是存心要帮巡检司立功,哪里好意思领赏?再说,张司牧与侯府如此关系,也不宜有钱银上的牵扯。”
周沉璧瞧她满脸遗憾的模样,却是头脑清醒地为侯府打算,暗道他何其有幸,能与她结这一段缘分。且如今,他也有几分明了她的心意,她说“不是存心要帮巡检司立功”,他便忍不住道:“娘子不为帮巡检司,是为帮谁?”
他眼中蕴着笑意,如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牢牢地笼罩住,逃脱不得。
她自知说错了话,于是眼珠四下乱瞟着躲闪。
周沉璧却不打算放过她,他倾身靠得更近一些,抬起她的下巴,问:“娘子想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