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荒芜戈地。

空旷之地，月光一泻千里，甚为明亮。

白姬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沙地里。听着蛇妖讲述往过之事，顺着沙面弯弯曲曲的纹路，白姬看向自顾自扭动身子前行的蛇妖，不由地发问：“所以他救了化为人形的你，而你爱上了他？”

蛇妖的声音轻轻的，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否认：“他的确救了我。初入人间，有很多事我都不懂。他待我极好，为我取名‘青苑’，事无巨细的教给我所有事。虽然他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但他是将军，上阵杀敌，理应如此。一开始，我初识人间乐趣，养好了伤仍不肯离开，与他前守边境。”

“直到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他的圣上赐给他很多金银珠宝，一处新宅子，以及一门婚事。”

那些回忆一幕幕浮现在蛇妖面前，彼时她并不明白，婚事为何，也不明白将军为何要赶她走。她离开了，流落在外，却不停的回想与他在一起的画面。

她以为自己病了，幸而木老找到了她，木老是百仙谷最年长的长辈，然而木老听后连连摇头，最后道出她乃心病。蛇妖不懂，只能四处云游，试图缓解心口的空落感。——直到她听到凡间话本中男女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她终于鼓足勇气前往将军府，不料却正好赶到将军大婚之日。她质问将军，将军面色一如既往冷漠无比，他说主子对其有恩，听从圣上旨意。就在她狠下心要离开之时，边关大急。将军即刻出征。

“那场大战，持续了数年。岂料对方敌军突然杀出一人，凶悍狠辣，阴险至极，将军终究不敌。”

蛇妖讲述至此，便停了下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身形似乎也有些不稳了。

白姬一直都在默默听着，由此不难猜测，将军百战死，并不稀奇。但深爱将军的蛇妖岂能甘心？所以，那半颗妖丹去了何处，不必明说，自然是那将军的体内。只是令她不解的是，蛇妖为何没陪在将军身侧，按说妖丹一分为二，一人一妖定要形影不离才行。看来其后还发生了许多事。不仅是他们之间，还有……百仙谷的禁制。

思及至此，身体的虚弱令白姬不得再去细想。

她素来不喜寸草不生之地，因白日灼热，脚下的沙子在夜里也泛着热气。她感觉到身体内的水分在渐渐流失。口干舌燥之际，身侧一只手递过来了一个水袋。

墨玉半分不见疲倦，低声道：“喝点水。”

白姬撇撇嘴，一双黑眸眨巴眨巴几下：“墨玉啊，还是你懂我。”说罢，接过水袋，一摸还是温温的，便猛灌几大口。她擦了擦嘴，墨玉便将水袋接过，放进怀里。

仅此片刻，蛇妖已经拉远了距离，白姬不由地叹气：“还要多久？再这样走下去，恐怕人没见到，我人就先没了。”

话语之间，蛇妖已经爬上了一处沙包，她停下身子，目视前方：“到了。”

白姬上前，与其并排，立于沙地远眺。

不远处，是一处营地，大小营帐相接，数不胜数，营中火把交映，亮如白昼。整个营地，可见有兵士正在巡逻，而大帐前的空地上燃着一处篝火，似有晚宴，已近晚声，仍有士兵们在旁喝酒吃肉。

白姬的目光却落在营帐之上高耸的旗杆之上，那幅随风烈烈的的旗帜。旗子红底黑字，绣着大大的‘离’之一字。

这是……离国的士兵？

白姬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段回忆：烽烟弥漫整个营地，篝火摇曳，旗帜呼呼作响，低沉的天幕几乎压下来。浑身是血的少年站在血海尸山中，绿眸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带着疯狂的笑容，伸出舌头挑衅般舔了舔鲜血淋漓的刀刃。打仗素来都是要死人的，但此战有妖参与，战况格外凶残。

那时，断裂的旗帜之中便有‘离’之一字。

难道，她记忆里那一幕，那便是青苑方才口中的那一场大战？

天将黎明。

主帐内，燃着一盏烛。有人跪坐软垫之上，偏斜着身子，一只手按上眉穴。火光照亮了他一半面孔，勾勒出侧脸冷硬轮廓，另一半隐于黑暗之中。

自从那次大战过后，他的身体发生了很多变化，比之前越加强壮敏捷，但也有些不能理解之处，比如怕热，失眠。多年来，那场大战犹如噩梦般始终压在心头，他不解，明明当时自己已是濒死之际。却不想再次醒来，身上伤口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出现一队奇兵，重创敌军，他才一举反攻取得大胜。

思绪远去，不由得浮现了一张美艳的面容。

自大战后，他再不曾见过她。不知，她如今所在何方，是否安好。

他定是伤了她心，她才不愿见他了。

当初主子蒙难，他只有听从圣上旨意，才能暗中帮助自己的主子重返东宫。他狠心赶走了他，后来再次见到她，她质问他，究竟爱不爱她。那一刻，他真的想抛弃一切责任，坚定告诉她。但边关大急，他不得不离开，但他暗下决心，若是此次平安归来，主子洗脱冤屈，他会求圣上收回旨意。

岂料，大战而起，波折丛生。

后来大战止息。他却找不到她了。如同当年她突然一人出现在雨夜一般，毫无痕迹的消失了。

将军只觉心口憋闷，几乎喘不上气。

帐篷内，一抹不被人发觉的绿雾顺着缝隙钻入，悠悠然飘向将军。待他吸入气体后，才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眼，刚想动作，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下一刻，帐内出现了三道身影。

“你真的想好了？”白姬望着闭目熟睡的冷硬面孔，回头看向青苑：“若是将你那一半妖丹放入他体内，他可活。而你入了笼，便会失去所有，修为、记忆，甚至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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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

青苑面色青白，缓缓前行，终于行至茶棚前，看到了等候良久的二人。

白姬见其惨状，心中有数。她面向茶棚后方泛着绿色光雾的幻境，徐徐道：“笼已成。幻境终了，若是你愿忘却一切，可留性命。若是你不肯醒来，便要留下善魄，心甘情愿献于李长泽。”

青苑即将维持不住人形，一只手臂已经消失，大片鳞片已经蔓延至颈间。

废了很大劲，才拖着沉重的身子靠近了‘笼’。

幻境内，曼陀罗花织造的美梦已经上演。威风凛凛的将军正身穿喜袍，打马过街，后方众乐齐奏，八抬大轿。将军握紧缰绳，手心已经溢汗，他素来杀伐果断，镇定自若。也不知自己这时为何如此紧张。但是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娶到心心念念的娘子，不由地开心的弯了唇角。

见状，青苑心酸至极，但她强忍不适，进入笼内。

旋即那半人半妖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夫君上门，凤冠霞帔的美艳新娘子青苑。

编造此梦境之时，白姬曾欲以二人相知相遇，编织相爱相守的梦境，但青苑却拒绝了。她觉得将军并不会爱身为蛇妖的青苑。她恳求自己以圣上赐婚女子的身份入幻境。

白姬便如她所愿。

白姬不曾离开，反倒是在茶棚静候，有墨玉为伴，无聊之际，便时不时闹一下他。白姬发现只要她提起二人在百仙谷之事，墨玉便会沉默，随后躲起来。

三日转瞬及至，白姬立于笼前，收回法阵。

当绿色囚笼缩小回到她的掌心，一条青色小蛇盘踞其中，似在沉睡。囚笼渐去，掌心中的小蛇才醒了过来，抬起头来，吐吐信子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笼乃曼陀罗花所幻，白姬亲手编织幻境，可感知一切。人间三日，笼中几十年。她看到清苑与将军相守相爱的一生。清苑与将军诞下子嗣，将军待她，相敬相爱，温柔至极。纵使是笼幻化出来的假将军，清苑已然知足。清醒之后，放弃一切，化为青蛇原形。

青蛇已经失去了所有修为以及记忆，她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爱过一个人。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白姬带着她来到百仙谷入口，将她放下：“去吧，好好修炼。日后若再化为人形，便不要在出百仙谷了。”

小青蛇在草地上转了几圈，昂着脑袋，瞳仁转转，大概听不懂白姬的话，新奇劲儿一过，便扭着身子钻入了结界内。

见封印并未受影响，白姬才放下了心。她在清苑的记忆中曾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也知晓了长阳禁制的来由。是他。青苑刨丹，擅自为凡人逆天改命，大战之中还参与凡间之事，引得长阳派出山欲剿灭百妖谷，青苑为了不连累将军，独身承担，百妖以青苑为名准备大开杀戒。那一刻，是他挺身而出，在此设下了长阳禁制，防止妖物出谷害人。同时这道禁制也成了保护谷内众妖的存在。他与青苑定下约定，百妖不得出谷，由青苑守护此处，且赶走误入此处的凡人。

回忆至此，白姬觉察到身后那道注视的目光。她伸了个懒腰，回过头：“哎呀，白跑一趟，一无所获。墨玉，亏了。以后这亏本的买卖可不能做了。”

墨玉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可白姬却觉得，面具之下的唇角已弯。

她似乎来了兴致，忽然贴近他的脸，四目相对，好似要在对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对视一番，终究是墨玉败下阵来，率先转身。

看到对方红透了的耳朵，白姬偷笑，想不到这家伙还会害羞。

当她跟上他的步伐之时，墨玉幽幽开口：“强拉活人入笼，可会对你带来伤害？”

墨玉素来冷漠，虽然戴着面具，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副波澜不惊毫不在意的姿态。白姬没想到墨玉竟会关心她的身体，耸耸肩，摊手：“无事。只是一人，对我没有太大影响。”

墨玉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眼。

“真的。”白姬一边走一边转了圈：“多谢墨玉关心，小道士我好得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墨玉看着她转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情景，目光躲闪，低声道：“谁关心你了。”

白姬憋笑，捂着心口，佯装伤心道：“墨玉啊，咱俩好歹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好知己，你这么说，我可是很伤心的呐！”

墨玉见她如此，更是加快了脚步，索性直接不理她了。

“哎哎哎，墨玉你要去哪儿呀？”白姬赶紧追去：“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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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中，大帐之内。

将军幽幽醒来，轻唤一声。然而周围无人，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他愣了半天，当随身卫兵进帐，扑到他身前，哭诉着他失踪了三日之时，他才缓缓醒悟过来，想起三日前的一切。

但回想起那些情景，尤其与清苑度过余生的画面，真实的犹如昨日。他坐在那里，迟迟不肯相信。

发生的一切，竟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