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刚刚修成鬼王的朱霆烨盘踞在点苍山一带，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可惜总有一些不长眼的修士，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扰他清净。
朱霆烨不是李樱桃，不会对任何敢于挑衅自己的蝼蚁手下留情。于是他将那些修士视作送上门的外卖——既然来了，就都不用走，全部笑纳进他的肚子里……
修士的血肉果然强过普通人许多，朱霆烨吃一个修士，顶吃三个普通人，渐渐地，他的力量越来强，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再不满足于小小山头。
农历七月十四，他去了稍远一些的大沥镇。
在那里，他碰上一对茅山侠侣。
那对小夫妻也是爱多管闲事，嗅到他身上的阴气，便设了个局，引他出手。
可他朱霆烨是谁？
身为景王世子，当年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狠人。他压根不畏惧小小的茅山道士。于是乎，那多管闲事的男人被他当场掏心吃掉，奄奄一息的女人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柄白骨做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心窝。
朱霆烨从未想过一柄小小的白骨匕首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害。
在他最该大张旗鼓称王称霸的日子里，他灰溜溜地逃回了坟冢，潜心养伤。
也不知是哪路鼠辈走漏了风声，一群被他吞噬掉亲朋好友的苦主齐聚点苍山，想要让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舍了原身，夺舍一个行脚的孕妇。
然而这个孕妇却非一般女人，她是九华山妙音观水月真人的亲妹子。
“水月是个好人，她待我很好。”
朱霆烨喝了口速溶咖啡，嫌弃地皱起眉头：“速溶的果然不行，明天还得把咖啡机拿过来。”
“您就凑合点吧，有的喝就不错了。”李樱桃敲了敲解剖台，“以水月真人的眼力，不会看不出你身上的不妥吧？”
朱霆烨淡淡一笑：“看出来又能怎么，她就一个亲妹妹，生孩子时还难产，唯一也是最后的心愿，就是让她将我抚养成人。”
水月真人不忍妹妹死不瞑目，在明知这孩子有问题的前提下，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将朱霆烨抚养长大。
“水月以为封印了我的记忆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朱霆烨得意地笑了起来，“老天不但让我寻回了记忆，还找到了那本魔道奇书。”
说到此处，他特意看了眼李樱桃，可惜他那便宜妹妹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一丁点多余表情，更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你似乎一点都不好奇我的际遇。”朱霆烨皱着眉，很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我为什么要好奇？”李樱桃冷笑，“老实讲，我能坐在这里听你讲从前的故事，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朱霆烨叹了口气，幽幽笑了起来：“我现在确定，你的确是我的亲妹妹，娘的亲女儿。”
李樱桃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水月是个好人，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好人。”朱霆烨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而好人通常没有好报，水月也不例外。”
他至今记得，那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水月答应他会来，可他等到天亮，也没看到水月的身影。
彼时朱霆烨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早就搬出妙音观独自居住。他见水月没来赴约，顿感不妙，马上赶往观中。那时的水月已是重伤垂危，小道童们哭天抢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来了，都视他为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原委讲与他听。
原来在水月收养的孤儿里，有个叫婉妍的姑娘，姿容出挑，德行也不错，被山下汤财主的儿子瞧上，想要抬进门做小老婆。婉妍当然不从，那汤公子便想用强，不料阴差阳错的送了性命。汤财主为此恨毒了婉妍，不惜雇人绑架，将婉妍配给他儿子成冥婚。
水月知道此事已是三天后，她匆忙下山救人，却差点殒命……没人知道这期间水月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婉妍是否还活着。为了救水月，朱霆烨亲自下山求药，然后就听到了汤家满门被灭的消息。
据街坊邻居说，是那可怜的姑娘回来索命，诛灭了汤家满门。而朱霆烨不信婉妍已死，便夜探汤府，竟让他发现了一条通往墓室的密道。
“你知道那座坟冢属于谁吗？”朱霆烨似笑非笑地看向李樱桃，缓缓开口道，“明真道人，咱们的表舅舅。”
“是他！”李樱桃惊讶了一瞬，复又归于平静，“也是，当初老头子最倚重他，那本书他既然看过，必定也能默写出来。”
“那地方原是为了逃避白夜来追杀才立的衣冠冢。”朱霆烨倚着椅背，眉眼弯弯地说，“没成想他没用上，反被一只恶鬼占据。”
那恶鬼生前修过邪术，有些手段，专门食人血肉，早年间汤府丢失的小厮丫头就是被它吞入腹中。几十年间，不知有多少无辜冤魂惨死在它的长舌之下……说来也是婉妍时运不济，那恶鬼自从吞掉汤公子血肉后，就对婉妍起了执念，要借汤公子的躯壳与婉妍冥婚。
那天夜里，水月及时赶到，可惜未能救下婉妍，自己也受了重伤。婉妍为救师父，向邪神献祭自己，尸化成僵，灭了汤家满门。
而当朱霆烨赶到墓室，正好看见尸化的婉妍被恶鬼吞噬，他想都没想便上前帮忙，然后就被恶鬼夺了舍……
“只是那恶鬼机关算计，不过是为他人做嫁。”朱霆烨咧嘴一笑，从兜里摸出一块黑巧递给李樱桃，“吃吗？进口的，没下毒。”
李樱桃摆摆手，努力压着胃里的恶心：“不用，你继续。”
“可是你的脸色很差，好像要吐了一样。”
李樱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拿出手机照了照自己苍白的脸颊，问出一句让朱霆烨震惊的话：“昨晚你加班了吗？”
“没有。”朱霆烨下意识地回道，“我从不加班。”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复杂：“你真的……我哭死。”
李樱桃叹了口气：“拿工资就要干活，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
朱霆烨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真闹不明白你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了那几千块的工资，玩儿什么命呀？”
李樱桃抬眸一笑，抽冷子问道：“水月是怎么死的？”
“傻死的。”朱霆烨嘴角上挑，眼眸却微微低垂，很好掩盖住心底那抹淡淡的忧伤。
李樱桃听到这儿，终于失去耐心，手指朝他心口微微一点。
朱霆烨顿感心头一阵绞痛，张着嘴，大口喘气。
“至于吗？”他大声说，“我这副身体可经不住你折腾！”
“我只是想提醒你。”李樱桃平静地说，“我的脾气也不好，别跟我扯东扯西。”
朱霆烨低低笑了起来：“好吧，我接着说。”
汤家宅邸那恶鬼夺舍不成，反被朱霆烨体内的阴气吞噬，令他恢复了鬼王的记忆。
然而毕竟一世为人，鬼王的心境已经无法像当年那般冷硬。尤其是对水月，更是无法做到见死不救。于是他决定回妙音观一趟，救回水月性命，再安顿好那群小崽子，了结下这段因果。
“我回去时，水月已经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了。”
那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冲他招了招手，慈祥地说：“孩子，过来。”
朱霆烨脚下没动，心头却躁动不安起来。
他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阴煞之气，硬邦邦地说：“你要死了。”
此言一出，围在老太太周围的小童们皆嚎啕大哭起来。
“聒噪！”他暴躁地挥了挥手，那群制造噪音的孩子们纷纷倒地，昏睡不起。
水月瞳孔骤缩，却没有轻举妄动，依然对着他笑：“你都想起来了？”
朱霆烨面无表情地说：“我能让你再活几年。”
水月摆了摆手：“生死皆为定数。”
朱霆烨不赞同：“我命由我不由天。”
水月微微颔首：“好孩子，妙音观困不住你啦。”
朱霆烨不解地问：“你早知我的来历，为何不杀了我，或者将我养废？”
水月淡笑着说：“因为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你并非弑杀之辈。”
朱霆烨哈哈冷笑：“恐怕让你失望了。本座已经取回法力，别说拆了你的妙音观，就是这群小儿的生死，也不过在我股掌之间。”
水月陡然一怔，随即摇头：“你心地不差，何苦自欺欺人。”
朱霆烨通红着眼，一声不吭。
趁着还有力气，水月接着说：“孩子，我走之后，妙音观就托付给你啦。”
“想都别想。”朱霆烨气急败坏地说，“我才不接你的烂摊子，你捡的这些崽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他话还没说完，窗外忽然闪过几道闪电，紧接着雷声滚滚，水月的脸上也蒙上了厚重的死气……她像是顿悟到什么，费力地从塌上爬起。
“你做什么？”朱霆烨见她身躯摇摇欲坠，赶忙闪到她身前，伸手扶了一把。
而此时，三道带着霹雷的闪电朝他后心打来。
水月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他推到身后，又掐了个法诀，将他与地上熟睡的道童们罩住。
这一切皆在电光石火间完成，完全没给朱霆烨反应的机会。
“你的劫数到了……以你如今的修为，是抵挡不住的……”水月的声音轻轻飘荡在他的耳畔，“待我死后，替我好生照看这些可怜的孩子。从今往后，她们便是你的家人。”
说完，水月就被天雷劈死了。
朱霆烨眼睁睁地看着水月在他面前被劈成焦炭，又在雷鸣中灰飞烟灭，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心里更像是被塞了一团鼓鼓囊囊的棉絮，又酸又疼……他怔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
“就这样，她用她的命给我上了道看不见的枷锁。”朱霆烨抿了抿嘴，露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从那之后，我便只能常驻妙音观，给那帮小崽子当保姆。”
李樱桃轻声说：“不是挺好的么。”
平平淡淡，踏踏实实。
朱霆烨很无语地看着她：“我不是你。你可能乐在其中，我只觉得倍加煎熬。”
养孩子是件很痛苦的事，而养出感情后，则会将这种痛苦无限放大。
“有个叫息岚的小丫头，是水月临终前捡回来的，天生阴阳眼。她根骨不错，可惜心浮气躁，才十三四岁便情窦初开，和山下一个叫萧文远的小子私定了终身。”
萧文远？
李樱桃睫毛微蹙，手指不经意地一抖，将朱霆烨的声音实时传送进黑莲。
朱霆烨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实际上，他一想到那件事，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息岚是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他当年甚至想把妙音观传给她……可偏偏那丫头是个愚蠢的恋爱脑，成天就憧憬着找个好男人嫁了，最大的心愿是当个贤妻良母……呸！简直枉费老天爷赐下的好根骨！
那胆大包天的小丫头跟姓萧的小子背着他把生米煮成熟肉，朱霆烨发现后，也不愿再做拆散鸳鸯的大棒，只好咬着牙出了五十块大洋，又陪嫁了一副老坟出土的纯金头面，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入萧家。
萧家虽然富庶，却也不是那等为富不仁之家，兼之夫妻恩爱，举家和睦，朱霆烨也就放下心来，回山上潜心修炼。
又是一年七月十四，朱霆烨刚刚恢复鬼王的九成功力，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他急匆匆赶往后山，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息岚。息岚浑身是血，怀里还抱着个刚出满月的婴孩，看到他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息岚死了？”李樱桃吃惊地瞪大眼睛。
朱霆烨嘿嘿一笑：“死了不是更好，搜活人的魂有限制，死人的可没有。”
李樱桃深以为然地点头，好奇地问：“你把她变成厉鬼了？”
朱霆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倒是想，那傻子不配合。说到底，人善被人欺，自己支棱不起来，也别老怨天怨地。”
李樱桃随意附和了一句，没再吱声。
朱霆烨见她没有反驳自己的话，顿时心情大好，接着说：“要说这事的起源，也是萧家自己作死，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
那年镇上闹了一阵瘟疫，萧文远倾尽家财救济灾民，虽说活人无数，也招来了一群红眼病患者，为自家埋下祸根。
在息岚的记忆中，萧家的善举引来了飞龙山土匪的觊觎。生死关头，她为护住全家老小，尽管怀有身孕，还是动用了那套刻着符箓的黄金头面，将前来劫掠的土匪扫地出门。
然而没过几天，关于息岚是狐妖的传闻便甚嚣尘上，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反过来要将她绑上绞架，用火烧死。
“你知道那群人是什么德行。”朱霆烨冷笑，“一群忘恩负义的蝼蚁。”
“蝼蚁多了也会咬死象。” 李樱桃意味深长地说，“除非你是开水。”
朱霆烨愣了一下，嗤笑起来：“你说得对，可惜她太过软弱，做不成开水，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儿。行刑那天，那群土匪又来了，还同萧家内鬼里应外合，害死了萧文远。息岚被那群土匪掳走……其间遭遇可想而已。”
那土匪头子似乎对息岚情有独钟，偷偷给她下了情蛊。而息岚察觉到寨子里有活尸的气息，便先
假意屈从，然后趁那土匪头子放松之际，寻了个机会跳下后山悬崖，直奔妙音观而去。
“她临终前，求我照顾她那倒霉儿子。她说萧文远给那孩子取名为濯，取拔出罪恶之意。”说到这儿，朱霆烨特意停顿下来，看向李樱桃。
李樱桃揉了揉眉心，低声轻叹：“原来是这样……”
“萧濯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很会看人脸色。”朱霆烨莫名咳了几声，端起杯子抿了两口咖啡，“明明爹妈都死了，也没学那些崽子日夜啼哭，倒也省去我不少麻烦。本来息岚死都死了，我也懒得再管，偏偏那伙土匪不长眼，竟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李樱桃轻笑道：“那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自寻死路。”
朱霆烨没笑，反而阴下脸，皱眉道：“偷袭我的，是一群活尸。”
李樱桃一愣，想到一个可能，又觉得过于巧合：“是白夜来？”
朱霆烨无声地点点头。
李樱桃的脸色顿时五彩斑斓起来，惊诧地问：“怎么哪儿都有他？”
朱霆烨臭着脸，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囤了多少地盘，为何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他。”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苦笑着道：“他好像对我有种莫名的执念，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打不过他，只好带着萧濯东躲西藏，逃避追杀。”
李樱桃扯了扯嘴角，低声嘀咕道：“谁让你是他女神的未婚夫。”
朱霆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恨声道：“我这苦主还没报复，他倒先不依不饶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给柳如意下了情蛊，我还真不知道小柳便是叶柳儿的转世。”
叶柳儿，他还记得那个苦命的女孩。
李樱桃挑了挑眉，沉声说：“叶柳儿早死了。她轮回之后，就与前世再无瓜葛，柳如意不是叶柳儿，你……”
朱霆烨重重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打断她未完的话语：“你当我是白夜来，分不清谁是谁。”
李樱桃蹙眉道：“既然分得清，你又为何要给柳如意下桃花咒？”
朱霆烨冷笑道：“当然是回敬白夜来的‘关照’。你放心，我对小柳并无恶意，桃花咒也不过是平衡她体内情蛊的手段罢了。”
话语刚落，他忽然放缓语调，温温柔柔地说：“就像我对你一样，也没有恶意。不管你承认与否，我都是你哥，不会伤害你的。”
李樱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非常捧场地说：“你想要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浪费时间。”
朱霆烨思忖片刻，终于图穷匕见：“黑莲……我想要黑莲之力……”
他的话还没说完，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将他后面的话语打散。
朱霆烨不耐烦地看了眼消息，随即震惊叫道：“雷珣死了！”
“赵胜跑了……”李樱桃也看到杨瑾发给她的消息，心念一动，装做不经意地问，“你不知道？”
朱霆烨面色一僵，好在马上调整过来，一脸真诚地说：“不知道。”
李樱桃起身，指尖冒出一簇令妖魔们心潮澎湃的乌光。
“你想要，我可以给。”李樱桃淡淡地说，“但首先，要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朱霆烨极力掩饰目光中的贪婪，摸了摸噗噗跳动的胸口，含笑道：“必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