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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仍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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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吴玠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他哈哈笑道,大理寺自有处置法度,中丞方才刚讲与我,此刻怎要吴某平白做这个冤大头?何况我与此人无亲无故,这义务怎么也轮不到自家头上吧?

万俟卨只觉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吴玠这话说得可太妙了,这一点也不像他们了解的吴玠,简直像被人下了蛊施了法,或者像被张俊附了身,甚至比张俊还更精明些。

“不愧是吴相公,下官不过信口一言,既然如此,下官需尽快向秦相复命,就不送吴相公了。下官失礼,望吴相公宽宥。”

“中丞何须如此。”吴玠回礼道。

密密匝匝的军士开始向外撤出去,分头行动。有狱卒上来,拿着草席,准备将人卷了去埋。吴玠也大步跟随人流向外走,李木依旧笔挺地站着,目不转晴盯着前方,好像有点迷迷瞪瞪,又好像十分清醒,脚步毫不含糊,吴玠走一步,他立刻跟一步。

“吴相公。”

忽而有人喊住了他,声音还带着些鼻音。

是杨沂中。

他的面目依旧遮在阴影下,他对着吴玠顿了顿,先躬身行礼,而后恳求道,“自家之后也需去向官家复命,另需押送其他人上路。求吴相公看觑往昔同僚情谊,搭把手与他们一同收敛尸身吧。”

“若自家不想看觑、更不想应呢?”

已经走出半里地的万俟卨远远听到吴玠这句,方才又怒又恨又惊又惧的心情终于开始被一股莫名生出的满意取代——

瞧,瞧,瞧!所谓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树倒猢狲散,哪有什么莫逆之交,哪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生死和利益面前什么都形同虚设。贪生畏死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谁跳得出去?谁跳得出去?

万俟卨一点都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所谓情谊,至于什么理想、什么信仰,他更不相信了。到底是什么蠢人痴汉才会信这些?

想到这里,他又洋洋得意地笑起来,方才那将死之人的几句话委实让他心惊肉跳,“连一个死囚都奈何不得”的耻辱感更让他过分恼怒。然后呢,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今夜过后死的死散的散,任你往日如何,还不是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在侍卫的注视下低低笑出声,刚才被败坏的心情突然就明媚起来。他回望了一眼此刻已经人影稀疏的大理寺广场,猛地哈哈大笑数声,健步如飞地向秦桧府邸奔去。

此刻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走出大门的刹那,被冷风一拍,李木再也忍不住,踩着满地泥泞与血块,跪坐在大理寺外墙下的角落里,大口干呕起来。他自中午草草吃了宫中赐的那一点茶点后之后再未进食,此时呕出来的尽是胃酸和胆汁,还有他方才咬破舌尖带出来的血块。

他刚吐净这一口,神智稍稍恢复了些,就觉自己被人生生从地上一把提起,颈椎仿佛都要被拉断了。

“站起来。”

他转头,只看到吴玠的背影模糊在雪雨纷飞的夜幕里。

他知道他家相公是去看那几个人,但他不能、也不想跟过去——他需看看这里要怎么处置后事,而且再亲眼看到那些尚还活在世上的人间惨剧经历者,他大概会马上疯掉。

几人刚才并不曾正脸对过吴玠——即使见了也不认识。

他们前两日通过狱卒得知了吴玠入朝觐见、官家颇摆了一番阵仗的消息。张宪听他们聊到吴相公,靠在栏杆上看看岳飞,笑道,吴相公往年颇有些手段,挑着忙时不厌其烦地请见,官家自然不允;不忙时又总告病假——横竖是乐得不来临安,眼不见官家心不烦,一个人在四川逍遥自在。议和也不是头一遭,吴相公此番怕不是为了五哥你才特特要来。

他们都没什么气力说话了,说一句,停半句,喘两下,含着一口血沫子继续说。

岳飞只闭目靠在那里听着,最后摇头叹道,“自家们与吴相公素未谋面,这么些年……他待自家们情深义重,只恨此生再无机会相见,更无机会报答了。”

“是必死的局,谁也救不得。惟愿吴相公此行平安……”

他还想说一句,不要也被牵扯进来。但这种话此刻是不敢说也不能说的。

“乐观些。”张宪有些放肆地笑起来,“我们自然见不到吴相公,吴相公当然还是能见得到我们的……只可惜,到时候要以那种姿态见他了。”

不难猜到的事,说出来和不说出来都一样残忍。

后来他们不再说这个,开始参与到众人最后的闲聊里去。吴玠的到来给他们长期的交流增加了一个新话题,前路已不再有,那就只剩回忆。他们开始回忆他们和吴玠、或者说和川陕之间的很多事:譬如一直津津乐道的美姬,譬如众所周知的一些话题,再譬如上次议和时吴玠那一场大病究竟是怎么痊愈的。

“但愿吴相公不要过问自家们的事……”孙革说完就笑了,“怎么可能呢。”

“吴相公有自己的分寸……他不会随意犯险……四川,西南……都离不开他……”

这已经说不清是一种预判,还是一种自我安慰一样的期望了。

这是罕见的不被人监视的时刻。

这是在最危险的地方,进行的一次最安全的见面。

吴玠大步而来,殿前司的士兵们有些讶异地看向他,迟疑片刻后纷纷叫着“吴相公”见礼。浑身是伤的几人听得这一称呼,过分震惊后也都挣扎着要给他见礼,被他一把拦住。

吴玠搀扶着他们一起走了几步。他此行纯属意外,身上什么都没带,他面对着这些他曾经有的偶尔听过名字、有的连名字也没听过的人,这些共同的身份就是岳飞的部下或朋友的人,他说着你们要好好活下去的话;他盘算着回去立刻打点自己的人,应该能在临安城外追上,给多送些东西。于鹏和孙革似乎都看出了他的心思,摇头道,吴相公千万不必,万一再有牵连,麻烦无穷;我们已经如此田地,再差不过一死,吴相公擅自珍重。他最后许诺道,你们放心,自家自有分寸,会尽力照料好一切。

和所料的一句不差。

他们是有点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的人,此刻才刚刚认识。他自然不能久留,他刚安顿好,他们就催着他走,最后他们还是都不顾他的阻拦忍痛给他见了礼,嘴里说的是,岳相公不曾有机会见您,权当我们代他一见。又说如此危难关头,吴相公恩义深重。

吴玠也不顾他们的阻拦,俯身回了同样的礼。

他,他们,从头到尾都平静又清醒得不似常人。

吴玠回来时只看到自己的卫队长有些窘迫地站在那里;几个年轻狱卒刚合力拖着草席走了过来,在旁叉着腰你一句我一句——

“行了行了,看着杨殿前的面子给你们行个方便。”

“凭什么给?明儿就除夕了,谁没点事?”

现下做事的狱卒们都是刚刚专门新换班来的,自然不知道眼前人分别是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左看右看,只觉着眼前这个年纪小点的不过来牢狱里走了一遭,竟然就被吓成这样,实在值得耻笑;而旁边那个年纪大点的也不过是个打扮得华贵点的头目,大理寺见过多少权势滔天的,做了阶下囚还不是一模一样,何况眼前这不知名姓的头目,自然无需有什么额外的尊敬。

“相公。”

他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刚才狱卒的话,他上去说了几句好听的,目送着几人急不可耐地扬长而去。空旷的广场上现在只剩下他和李木,他在泥泞里半跪下去,打开席子,低头去看。

这是他素未谋面的旧友。

这是岳飞。

这是他们平生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他看着此刻静静躺在这里的人,心里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那些他亲手在信封里写过很多次的名字,脑海里瞬间闪过许许多多不同的话和事。他看他尚还没有瞑目,便伸手去给他阖上双目,低低道,你放心,我们会照料好人间的一切,做你未做完的事,还会为你复仇。

然后他直接拿袖口擦去那人嘴角已经快干涸的血迹,抚上他冰冷的面颊,口鼻之间当然也是冰冷的,他顺着往下,将头和身体摆正。

李木拎着铁锹,一脚一脚踩下去,一把一把扬上来。他机械又精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这一片土地并不难挖,只偶尔能碰到什么小块的硬物,也许是小块石头,也许是曾经同样在此处结束生命的某些人散落的骨殖。

这件事本不该他来做,但他头晕目眩间看到那已年过半百的老狱卒头领微微佝偻着腰从屋内走出,是了,他费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个老头领名叫隗顺,刚才那一轮“参观”里不知谁在介绍人事时提过一嘴。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刚才全程都没看到本该在岗的隗顺,为何他又在此刻突然出现、选择一个人在此坚守岗位。但无论如何,他不忍心一个年迈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还一个人做这种体力活,于是他忍着胃痛走上前去,在对方的欲言又止里主动拿过铁锹。

李木拄着铁锹在土坑前站定。

明明是对他来说毫不费力的一件事,最后一铲土扬出去时,他却似乎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他就这么在这里看着,看着他家相公合上席子站起身,与隗顺微微交谈几句;看着隗顺转身走向大理寺,开始锁上层层大门,而他家相公面无表情地抱起那个人,一步步走到挖好的坑边上。

他的脑子更懵了。

这个过程对他、对吴玠都太残忍,他感到自己眼睛生疼快掉出了泪。然而,他抬眼看向吴玠的瞬间,吴玠似乎被按了某个开关,猛地将他扯过来,一字一字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道:“闭嘴,听我命令做事。明白吗?”

他其实不明白,但他还是立刻立正,应道:“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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