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就醒了。彼时时珣还睡着,安玉淙就穿了衣裳溜出来了。
他狼狈得要命,背着手疾步走到门口,还在犹豫着去哪,孰料却有个熟悉的声音唤道:“神君。”
安玉淙面色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圈一身甲胄的白虎,道:“你一直守在这?”
尚京汶道:“是,我见神君刚刚在古神庙里晕倒了,担心有什么事,就一直守在门口。”
安玉淙松了口气,道:“好。”
尚京汶又道:“时公子呢?”
“不用管他。”安玉淙垂眸将手上那个碍眼的镯子褪下来,挂在门把上,道,“我回一趟天界。”
尚京汶赶忙跟上,两人使了瞬移,顷刻便落在了采芑殿。
他谨慎地道:“神君是……和时公子吵架了?”
“……”
安玉淙本来在他前面疾步走着,听到这句话,他眉毛抽了一抽,道:“胡说八道什么。”
“噢。”尚京汶道,“神君一百多年没来过采芑殿了,今天忽然想起来还有这地方,也是难得。”
他居然也会呛人了。
安玉淙道:“……跟阿珣没关系。”
他道:“你去把朱雀和长老阁所有人都叫过来,我有事跟他们说。”
尚京汶点头,道:“南穀跟我传音的时候,朱雀将军就在旁边,她现在估计已经知道了,我叫一声,她来得肯定比谁都快。”
安玉淙道:“怎么,你们两个怨念很深?”
“还好。”尚京汶叹道,“不过就是代理神君批了一百多年公文而已。”
“……确实还好。”安玉淙道,“朱雀愿意骂就骂,反正我也没有八辈祖宗供她问候,她翻来覆去也就是骂我而已。”
尚京汶道:“神君,还是书房?”
“嗯。”安玉淙道,“我去书房等你们。”
语罢,他穿过花园,推了书房殿门,进去了。
他书房中陈设倒是一点没变,可见这些年在砚香的操持下,采芑殿并没有懈怠他这份地方,反而打理得井井有条。
安玉淙在他那个位置坐下,忽然便有种如坐针毡般的感觉。那种居于高位的别扭和不适应,莫名又让他想起了刚刚时珣那番稀里糊涂的求亲。他只觉更加狼狈,心道怎么到哪里都能想起来这小子,孰料他刚坐这没一会儿,朱雀就来了。
她自然是先来的。
朱雀看见他,半笑不笑地问候道:“哟,小神君回来啦?什么时候醒的?”
安玉淙道:“刚回来,嗯……很久以前醒的。”
“你他妈也知道你很久以前就醒了!”
朱雀就差拍板上去揍他了:“你早醒了你他妈不说一声???让我跟白虎给你干一百多年白工???你要脸吗你安玉淙???”
安玉淙叹道:“第一,我没有妈。第二,我是你上司,你给我打工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是没妈。”朱雀冷笑道,“天界贵在一个各司其职,统管仙君这活是我和白虎该干的?您干脆给我俩一人封个神君得了,这神君你也别干了。”
“行。”安玉淙干脆利落地答应道,“你封号想叫什么?”
朱雀还没来得及再骂他,她身后六个长老便一齐瞬移过来了。
姜煜一看见他师尊,什么架子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他直接冲上去,抱着他师尊号啕大哭。
安玉淙叹了口气,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像什么话。”
姜煜崩溃道:“师尊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信都没有!我和时珣找都找不到你!你去哪了啊?!好歹留个消息啊?连南穀都不知道你去哪了,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你不要时珣就算了你怎么连我都不愿意见啊?”
他哭得眼泪鼻涕都哗啦啦地往外流,安玉淙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头,道:“好啦,这不是回来了吗。”
纹羽道:“姜长老。”
这三个字一出来,姜煜好像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已经不仅仅是他师尊的徒弟,立马擦干净了眼泪,老老实实地揣手站起来,即使他很努力地想要绷出一幅正经样子,可看上去还是滑稽极了,声音也还是哽咽的。
“多少年了,还跟个毛孩子一样。”安玉淙道,“长老阁那么多事情都没把你压变形,倒也算是初心不改。”
“我那不是因为……!”
姜煜辩驳的话还没说完,虎至就打断道:“神君早就醒了?!”
姜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他慌乱地瞟了一眼安玉淙,却见安玉淙神色仍旧是淡淡的,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是没有将消息放出去而已。”
朱雀阴阳怪气地道:“是啊,确实没有放出去,我身为神君您麾下直系将军都无缘得知呢。”
安玉淙叹道:“好啦,差不多得了,说正事。”
他收了面上那种恬淡的神色,目光扫过底下一众人:“你们将释玺金殿彻彻底底地搜查过一遍了吗?”
这几人怎么也没想到安玉淙初回天界召集他们,就是问这么一桩事情。
尚京汶道:“只查了约莫一半,因为当时搜释玺神君的时候,只是搜到他寝殿底下,就找到了。”
“好。”安玉淙道,“再全查一遍,查出所有不对劲的东西都要交给我。”
朱雀道:“你疑心什么了?”
“释玺倒是藏了不少脏东西。”安玉淙道,“北昆神庙里有一个弑神阵,杀式弑。”
“之前那情况是因为有弑神阵吗?!”朱雀转头问尚京汶,“他叫你过去就是问这个?”
“不是……我也不知道里面是有弑神阵?!”尚京汶愕然道,“只是当时神君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很不对劲……我也还没来得及问……”
孰料这个时候,时珣却忽然踉跄几步,出现在了书房中央,他脸上表情非常吓人,抬眸看见安玉淙正好好地坐在上边,便不管不顾地奔过去,道:“……你在就好,吓死我了。”
他只穿了一件中衣,下边顿时一阵诡异的沉默,时珣却对底下一众人直勾勾的视线恍若未闻,他道:“我以为你又不辞而别了。”
安玉淙咳了一声,偏过头去,斥道:“我别什么别……回去把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
时珣好像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什么地方。他陡然涨红了脸,马上便瞬移走了。
虎至道:“哇。”
姜煜脸色半红半白的,他心中骂了时珣半天不要脸还连累师尊,然后便尝试强行将书房里的气氛拉回来。
他道:“……师尊,我们今天就开始搜查,你看可以吗?”
安玉淙马上道:“可以。”
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此番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么桩事……去搜吧。”
纹羽先拱手表示领了命,然后长老阁这六位长老都跟着作揖。
待到几人和朱雀尚京汶都要走了,姜煜却道:“我还想和师尊叙个旧,你们先去。”
纹羽应了,虎至却道:“哇,姜长老你好狡猾,我也想和美人师尊叙旧!”
姜煜用眼神剜了他一刀,道:“滚。”
秦水榭笑道:“虎兄你能不能要点脸哈哈哈哈哈,还叫神君师尊,你配吗你?”
姜煜强忍住在这里把虎至爆揍一顿的念头,待到所有人都走了,书房里只剩下他和安玉淙两个人,他才叹了口气,道:“师尊。”
安玉淙应道:“嗯。”
“这些年你去哪了?”姜煜挠挠头,他一问起这个问题,鼻头就发酸,但他又不想像刚刚一样丢人,就强忍住道:“我和……我和时珣找了你好多好多年,都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过就是四处逛逛。”安玉淙叹道,“没和你们说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时珣……时珣他是早就找到你了吗?”姜煜道,“我看他刚刚……”
“也是不久前才遇见的。”安玉淙道,“……后来就遇上了弑神阵,他可能也是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还是师尊你结契的……乾元吗?”
安玉淙道:“……还是,怎么了?”
“不是,就是……”姜煜抓耳挠腮,好像怎么着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措辞,他纠结半晌,才道:“师尊……就是,我觉得……时珣他好像确实……挺喜欢你的。”
“我们俩一直找你这么多年吧,有的时候我都要放弃了,我就觉得你肯定不会出事嘛,就……你毕竟是神君。但是那小子,就像疯了一样,各种担心你会出事,为了找你什么法子都试了,都把自己逼出心魔了。”他道,“师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离开天界,也不联系我们任何人,但是……我就是觉得,既然师尊你和时珣解契了……算道侣……那就别把时珣……丢下不管了吧……?”
姜煜越说头越大,安玉淙还没回他,他就陡然提高了声音,道:“不是我绝对没有对师尊你的婚姻大事指指点点的意思!我就是这么多年……”
“行了。”安玉淙道,“我知道他是真喜欢我。”
他面色冷冽,道:“我再想想,你也跟着长老阁搜释玺金殿去吧。”
“不是,师尊你怎么还想想……?”姜煜道,“刚刚时珣他只穿着个中衣都要遁过来找你,你们难道不是又在一起了???”
“胡说八道什么。”安玉淙嘴硬道,“没有。”
“啊?”姜煜道,“师尊你……”
安玉淙恼道:“问完了吗?!问完了出去!”
姜煜立马认怂,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告退了。
他刚关上书房的门,就见时珣已经穿好了衣裳等在外面。
姜煜几步过去将他拉远了些,低声道:“你和师尊怎么回事???到底是掰了还是又在一起了???”
“不知道。”时珣叹道,“我向师尊求亲,他没答应。”
“那不就是掰了吗?”姜煜道,“怪不得我刚刚跟师尊说你,他那么生气。”
时珣又道:“可是他睡完我转头不认人。”
姜煜面容呆滞道:“什么东西?!”
“我一会儿再去跟他谈谈。”时珣道,“说起来,刚刚师尊他召集你们,是在说什么?”
“噢,他让我们再去搜一遍释玺金殿。”姜煜又忍不住道,“师尊他睡完你翻脸不认人???真的假的???”
“真的。 ”
时珣只答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进了书房。
安玉淙还在里面,或者说他早预料到时珣还会回来。
时珣道:“……师尊。”
安玉淙立刻道:“昨天晚上是我一时糊涂……”
“师尊,你就是介意那个咒痕。”
时珣道:“五六百年就五六百年,这相比凡人也是长到了不得的岁数了,大不了再想办法便是,师尊你就因为这个,一直不愿意见我还要同我解契?”
安玉淙今天应付了那么多人,如今面对时珣的咄咄逼人,他本来坚固的防线都有些崩溃。
他疲惫道:“我今天不想说这件事。”
时珣也不逼他,便也叹道:“好,那就先不说了。”
他又道:“师尊,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
时珣是真的很喜欢喂他东西吃,但是安玉淙却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来的事情小白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在给我准备饭了。”
说起邵白,时珣陡然想起在弑神阵引诱安玉淙入死局时的记忆里,小安玉淙曾将楚绥错认成了邵白,便道:“……说起来,师尊,邵白她……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安玉淙沉默半晌,然后道:“……邵白,是释玺出于一己私念制造出来的,和楚长老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当年释玺和楚绥解契后,释玺千年里一直都放不下楚绥,但他和楚绥的隔膜与冷漠已经无法化解也无法弥补,他就动用神力,精心制作了一个“楚绥”的命格,让凡间一个出生的小姑娘和楚绥长得一模一样。
等到那小姑娘长到十七岁,分化乾元,他就将她点起飞升,当了仙君。
但是,邵白和楚绥哪里都一样,性别一样,脸一样,甚至连脾气性情都一样。
就连不爱他这一点也是。
释玺多次示爱未果,一气之下,让她当了自己的内侍,天天看自己与其他乾元交.媾。
后来,则是打发她去照顾安玉淙了。
邵白在释玺一次次的纠缠中,知道了自己只不过是释玺制作出的一个楚绥复制品,失望之余,也开始厌恶那个原版的“自己”。
所以等到一日安玉淙迟迟未归,她寻找无果后,被人告知安玉淙由楚绥领养时,彻底绝望了。
她知道自己和楚绥长得一模一样,她也知道,一旦安玉淙去了楚绥哪里,她被凭空捏造出的那可笑又恶心的灵魂,就暴露无遗了。
她爱那个孩子,他们都孤苦无依,都无父无母,不知道前路在何处。
可是,安玉淙知道了她最痛苦的秘密。
她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张脸面对安玉淙了。
后来她自暴自弃,在院中自戕,却被释玺救了回来。
因为对人生已经无望,她答应了释玺的求爱,当了他后宫中无数乾元中的一个。
可她已经没有了活气,释玺屡次提出让她高兴一点,或者去亲他,她都没有反应。
后来释玺大概也觉得对着一个替身成日这样没意思,就将她关了起来,这样一关就是七八年。
后来安玉淙浑身是血地冲进她的牢狱,拉着她一路飞到了一个陌生的宫殿。
安玉淙一句话也没说,他带着邵白到了自己从前住的地方,就直接倒了下去。
邵白完全不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害怕安玉淙死掉,又恶心自己以这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就疯狂地叫大夫,最后南毂奔过来,开始为安玉淙疗伤。
邵白从鹄乌口中得知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然后就自己提出当润荒神君的御厨,只是提出了再也不见安玉淙的要求。
后来,安玉淙用神力,将自己曾经住过的旧殿连着土地升到半空,取名为采芑殿。
直到如今。
安玉淙讲完这件事,更加疲惫:“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她和楚长老长得一样有什么不妥,我只是觉得释玺这样做太自私太恶心,可是对她,我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情感的,小白是小白,楚绥是楚绥,她们怎么可能一样,她们两个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
时珣道:“即使造出来容貌一样的人,可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一个人自出生开始,就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我是邵白,面对师尊,大概也会难堪。”
安玉淙道:“……我一直在等她想开,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叹了口气,挥手道:“算了,往事不提了。”
时珣点头道:“好。”
这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敲了门,送了个食盒过来。
她大概是帮砚香打理采芑殿的侍从。
时珣接过食盒,低声道了谢,回到了安玉淙身边。
有些往事无法更改,感伤也是徒劳,他也不想安玉淙一直陷在过去的情绪里,便接着道:“师尊,吃饭吧,吃完了,就不要再想这些了。”
安玉淙叹了口气,道:“罢了。”